我是男孩,被爸爸命名为张含雪,曾受到过很多质疑。从报户口到上学,建议我改名字的忠言通通被爸爸拒绝了,只因为我生在岁末大寒节气。那么“含”呢,——包含,或者……捧在手里怕绊了,含在嘴里就不怕咽了?既然是雪,化了就成水了。看来爸爸是喜欢水的,因为姐姐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露”字。
那年我刚满两岁,见爸爸常往摩托车轱辘上注油,也拿了个注射器爬进停在大门口的一辆面包车底下玩起来。车下面有太多地方需要“注油”,我根本就停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大功告成,我才突然听见妈妈一声接着一声喊我,就应声从车下爬了出来……爸爸妈妈的焦急,惊喜,以及久久不能消散的恐惧,我当时肯定体会不到的。
雪景固然很美,但仍太过静谧。此后的十年,我几乎没离开过爸妈的视线。
清明节后收假的那一天,我因为忘写作业为老师和爸爸所不能容谅。放学后我不敢回家,背着沉重的书包在黄昏后人少的地方转悠着,眼瞅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消失在庙山背后,我忽然打了个寒颤。天彻底黑了,晚餐时候早已过去,小镇上空掺杂着菜香的炊烟被裹进夜色里。我反复琢磨着逼人的冷风和爸爸的责罚哪样更难捱:寒气过后还会有阳光,明天如果不去学校,我就要继续挨饿。我于是厚着脸皮,编个谎到同学家住一晚上再看。如我所愿,到天明之前同学的父母也没有打电话到我家里。
我还去学校吗?我去学校还有好果子吃吗?老师怕已经知道我一晚上没回家了吧。书包很沉,应该能卖几块钱。我从同学家出来后就直接向垃圾站走去。那里的门还关着,我是又冷又饿。
从绵褚村委会门口经过时,我看见一位奶奶在捡瓶子,身旁立的袋子快要装满了。我想起来我的奶奶,她没事的时候也捡瓶子。奶奶今年84岁,比孔子都老了,只可惜没多少文化,除了还能洗衣做饭再就是种菜捡瓶子。我口袋里只有一块钱,如果也捡些瓶子卖了,或许能吃一顿早餐。书包里还有空隙,我把捡的瓶子弄扁了小心塞进去。我是朝火车站方向走的,大概两个多小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就拿出仅有的一块钱坐上公交车返回。到一个废品收购站下来,书我没有勇气掏出来,瓶子一共卖了一块六……
从垃圾站出来,我咽了几口泪水,突然觉得不怎么饿了,就继续在离我就读的向荣学校不远的村子里转悠。校园里响起广播声,我知道是课间操时间到了。老师同学怎么说我,爸爸妈妈怎么找我。爸爸去哪了?奶奶知道吗?我的眼睛噙着泪,朦朦胧胧,恍恍惚惚……
“含含!”
突然一声,像惊雷,似无形的大手,把我从心灵濒危的荒野拽了出来。回头一看,正是妈妈单位的同事刘阿姨。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像个三岁小孩。再后来,妈妈也哭。阿姨给我买了包子,我埋着头吃,害怕看见妈妈流泪的样子。吃完东西妈妈直接把我送到学校交给老师,老师没多说什么让我先上课。放学回家后,我不敢抬头看爸爸,可是爸爸分明笑得发抖,还伸手替我卸下书包,并到厨房把一碗面条端到我面前……
雪花飞舞,终而落定。我的世界是银色的,无迹可寻。雪崩之后,埋进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我自己竟没有办法翻出来。也许“含”有品味的意思,能超越银装素裹的雅和粉妆玉砌的俗,偏偏要在雪山之巅开花。
此刻,我刚过十二岁,是一名初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