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每年家里有几个节日比较隆重。除夕春节自是稳坐头把交椅,接下来便是春末的清明、夏初的端午、而后是七月半祭祖、八月半中秋。
对节日的期盼,似是孩童的天性。与一成不变的平淡日子相比,节日特殊的意义与形式,总能带来些许新鲜的刺激。其中,端午节于我而言,又多了一层意思,因为我生于那日。
每年端午节,我总能听到一个故事,关于我出生时的怪天气。故事的主讲人是奶奶,她有时一边坐在矮凳上包粽子一边说,有时一边蹲在河边拔着小公鸡脖子上的鸡毛一边说,有时一边往厨房角落的灶台里添秸秆一边说。年复一年,她说了二十年有余,百说不厌,越说越开心。直到她说不动了,或者记不得了,在澳尔兹海默症折磨她三年之后,她永远停止了诉说。或许不仅在端午节,在无数个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每每想起我,都会说一次,说给旁人听,说给空气听,说给自己听,或者就在心里会回味一下也好。
怪天气的故事很简单。在我即将出生之前,天像漏了一样,淅淅沥沥下了半个多月的雨不停歇。明明气温已回暖,可整天乌云蔽日,不见一丝阳光。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换洗的衣服只能挂在窗沿下风干。村里的小河漫过河岸、淹没河边的柳树根,把大半个村子都浸在泥水里。
那天傍晚,雨还在下,一家人围坐着堂屋的四方桌吃晚饭,我那年轻的母亲突然感到下腹一阵接着一阵地紧绷巨痛。从子宫发射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连她的发丝都在颤动,密密细汗从她额头沁出,凝成水滴大小坠落。她一动不敢动,坐都不敢坐,悬空着身体僵住,深怕动一分毫那疼痛将百倍来袭。“姐,你怎么了?”两个才十几岁的姑姑看着这一幕不置可否。“儿的头好像顶出来了。”母亲感到一股力量积蓄并试图冲出她的身体。“怕是要生了,上医院去。”说罢,奶奶放下碗筷,急匆匆走进东房间,打开暗红色高橱,踮起脚从中间暗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旧书,再从书里抽出几张钱票子。奶奶一边走出来一边把钱折了又折,塞进裤腰里的暗袋。
奶奶和两个姑姑前前后后护着母亲朝乡医院慢慢走去。那一路泥泞,她们四个人走一段歇一段。细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伴着晚风落在她们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汗或是泪。
短短几百米路,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才到。母亲的生产在第二天早晨,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阵痛,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终于把我从时空之门推进人间。
那天过端午,天终于放晴了,太阳像饱饱睡了一个大懒觉终于肯露出明媚的脸。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大晴天,奶奶欢喜地说,“这娃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太阳。”从此,这个带太阳的娃娃被她捧在掌心里长大,长大后却离开了她。
在她把世界遗忘的日子里,她依然没有忘记我。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模糊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空气,怎么呼她也不应。“阳阳,是阳阳。”母亲在她耳畔向她呼喊。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飘过一丝疑惑,似在寻找着什么。只那么一瞬间,我确定她还记得我。也许她的灵魂已飘过万重山外,也许那声呼喊虚无缥缈如在云端,她依然愿意回头望一眼,她心爱的小孩。
我在小学时就随父母工作变动而转到城里上学,那时端午还不是法定假日,所以过节的氛围不比在乡下。加上他俩为在城里落脚而繁忙,父母便加几个我爱吃的小菜意思一下。至于粽子只能等到暑假回到乡下奶奶家才能吃到。
放长假回乡下是那时我最盼望的事,田野多自由啊,门前屋后的小河里长满了菱角,河岸边的洞穴里隐藏着龙虾,河边的桃树林结满了粉白的胖桃子,吃饱了美美地躺在树丫上看白云飘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有一年暑假回乡,夏风酷热,知了喳喳吵个不停,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我吃好午饭像往常一样往桃林里钻,和表弟表妹玩泥巴捉龙虾。奶奶往往在收拾好碗筷后会加入我们,提个小矮凳坐在阴凉处,扇扇蒲扇,看着我们撒欢玩耍。那天等了好久也不见奶奶过来,我便跑回屋去喊她,可屋门掩着,屋里屋外都不见她,是不是上街买什么去了。
正想着呢,只见奶奶捧着满怀的粽子叶,从运河的大路上走回来。运河边挖了个小鱼塘,沿河种了些水生蔬菜,高瓜、蒲草、莲藕。想必奶奶定是去河边劈粽叶去了。
她慢慢地走来,在空旷的田野上,云层很低,淡淡几朵,天空很高,蓝得耀眼,空气稀薄,明亮刺眼,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她走近了,黝黑的脸上划着几条明显的皱纹,脚步里其实带着几份焦急。“奶奶,你怎么去劈粽子叶了,天这么热。”她似有腼腆地微笑,慢慢地说,“我去弄点叶子,包粽子给俺阳阳吃。”“天凉了再去,这么热要中暑的。”“不要紧,端午节都没吃到粽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还不去弄点给你吃啊,再不弄叶子就老了。”说话间,我发现她的嘴唇有几片翘起的干巴巴的老皮。我拉起她的手,手背的皮肤被太阳烤得红里泛黑,表层似蜕皮般剥落,再看她的脖颈和后背,同样是被太阳晒伤的痕迹。“奶奶,这么大太阳不许再出去了。”我心里酸酸的,可不敢矫情地流泪。表妹拉着她的衣襟,已然泪眼旺旺,问她为什么哭,她只摇头不肯说。
长大后,吃粽子已不是端午节的专属,随时随地只要想吃,超市的货架上总有满足各种口味需求的产品,红豆馅儿的,枣泥儿的,蛋黄咸肉的,可咸可甜,琳琅满目。可我最爱吃的,还是儿时的粽子,纯糯米的,用刚劈的粽叶包好的大粽子,包好立马下锅煮,煮好乘热沾点白糖,那就是人间至味。最简单的味道就是最美的味道,也是最难得的味道。
有关端午节的印象,还有一个比较深刻。就是在暑假的午后,电视里按时播放两集“新白娘子传奇”,每当主题曲响起,我和表妹便三步并两步从堂屋跳到东房里,目不转睛地守着黑白电视。那时候最喜欢看白素珍和小青施法,用意念之剑把坏人打得前仰后翻。有一集是说过端午,许仙和乡邻一样买了雄黄酒和艾草除害,结果导致白娘子和小青原形必露而吓晕许仙。
那时只觉得许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白娘子那么爱他,即便是条蛇精,又怎会加害于他。法海那个和尚真是坏,居然把人美心善的白娘子镇压在雷峰塔下。小时候并不知道其中原由,为什么一条蛇是善良的,蛇不都是恶的吗。为什么吃斋念佛的法海可恨,和尚不都是有慈悲之心的吗。为什么许仙没能守住白娘子,结婚了不就是一家人一条心吗。
我工作后,每日通勤穿过西湖,断桥和雷峰塔日复一日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于是我心中一遍又一遍回味白素贞和许仙的故事。我渐渐明白,善、恶只是一种表象,在这表象的外衣下掩盖的是人性的复杂,人心的善变,善中带恶,恶中带善,善即是恶,恶即是善。有人遇恶即恶,遇善即善;有人知恶而不为恶;也有人无恶不做。这世间的真假善恶,其实并没有清晰的界限。所以,如果有人无条件地真诚地展示善,遇到这样的人是极大的幸运。
我想我是幸运的,即便出生乡野,所遇皆是善良之人。围绕我成长的,皆是良师益友,偶尔个别渣滓,那也是老天给我补上的必修课。
忽而一年端午将至,我在异乡思念儿时的味道。家乡的荷叶正在铺满池塘,芦苇正是清翠香甜的时节,屋后的桃林已然绽放桃花朵朵。在那片田野玩耍的小孩们,会不会抬头看天空飘浮的云彩,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也许她们正品尝着我儿时熟悉的粽子味道,就让那滋味刻在她们的味蕾,在她们长大后亦会像我一样怀念,怀念从前,怀念故乡。
最后,在这个美好的节日里,衷心祝善良的人们:五月初五,端午安康。
芯安June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