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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去年十月份的事了。
那是我休学在家的第二个周,还是第三个周,我记不清。
见到他的那天,是在我家那层的楼梯口,如果不是那天突发奇想选择爬楼梯而是坐电梯,也不会遇到他吧?
他就蹲在那里,紧紧贴着冰凉的台阶,头发很长,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小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下巴。他穿着件黑色的,上面印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线条简单的q版动漫角色。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生来就是台阶的一部分,一块被遗忘的、长着肉的石头。
我走近几步,脚步声在空洞的楼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他猛地缩了一下肩膀,那动作细微,像蜗牛收回触角。他的味道随之飘了过来——也不是臭味,潮湿、沉郁,带着泥土深处和朽木的气息,混合着类似雨后的苔藓和干木耳泡发前那股子。这味道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
我想起群里认识的姐姐说过。她说长发男是分种类的,像蘑菇一样有不同的菌株一样。打耳钉有纹身染发的是乐队长发男,穿T恤衫有二次元味的是宅男长发男。眼前这个,毫无疑问属于后者。我下意识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里突兀地亮起,对准他。镜头里,那团头发和T恤上的二次元图案构成一幅怪诞的静物画。我飞快地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他抱着胳膊,把头缩进自己的臂弯里。
原来他不是我的幻觉。
从我生病后,我家里便不准养宠物了。
蛇蜥不行,猫狗不行,仓鼠不行,连养在玻璃缸里悄无声息的鱼也不行。它们吵闹、掉毛、制造麻烦和我一样,会弄脏这个一尘不染、像无菌病一样的家,母亲说,是这些东西导致我生病的。
可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墙角里真实存在的二次元长发男。
“他或许……不算宠物?”
我伸出手,指尖犹豫着,终于轻轻碰了碰他瘦削冰凉的胳膊。他猛地一颤,但没有躲开。我拽着他细瘦的胳膊,拉他站起来。他异常轻,骨头像是空心的通心粉,脚步虚浮地跟着我,像一具没有意志的提线木偶,被牵引着,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我家那扇沉重的防盗门。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楼道里那股潮湿的苔藓味。但很快,另一种更浓郁的气味,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弥漫在客厅里,固执地附着在窗帘、沙发和空气里。母亲下班回来,鼻子习惯性地抽动了两下,眉头锁紧:“什么怪味儿?像臭水沟。” 她的目光扫过客厅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小佳,是不是又把什么捡回来了?”
我垂下眼:“没……没有。”
他占据了我房间最偏僻的那个墙角,就在衣柜和书桌之间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凹槽里。他便蹲在那里,维持着楼道里的姿势,仿佛生了根。头埋得更低,长发完全覆盖了面容,只露出一点苍白得发青的皮肤,和隐约可见的一双好看的眼睛。那件印着动漫角色的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像挂在一具骨架上。他沉默得如同房间里的阴影,只有那持续不断的、潮湿的苔藓与朽木混合的气味,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我不敢开窗,怕他翻窗摔死了,我听说过,养宠物是要封窗的。
食物成了问题。妈妈在家时,我无法端饭进房间。于是,大部分时候他的食谱只剩下了干方便面。我把面饼拿到他蜷缩的角落,放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不动。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可能不需要进食,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臂。那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毫无食欲可言的姿态,沉默地塞进被头发掩盖的口中。没有咀嚼声,只有轻微的、粘稠的吞咽声,一下,又一下。像一台老旧的机器在艰难地处理着不属于它的燃料。饼渣偶尔溅落在他苍白的皮肤或那件旧T恤上,他也不撇。
深夜,当整个房子沉入死寂,连母亲规律的鼾声都清晰可闻时,我才会打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照亮我半张脸。我点开一部节奏缓慢、画面晦涩的古早日本动画。
我把他挪近一点,让他面对着那片变幻的光影。他的头微微歪着,被长发遮蔽的脸庞朝向光源。屏幕的光映在他散乱的发丝上,明明灭灭。起初,他毫无反应,像截木头。但渐渐地,我发现他深藏在头发缝隙里的眼珠,开始极其缓慢地、左右移动,追随着画面中那些抽象变形的角色,轨迹迟钝而执着。那眼神空洞,没有好奇,没有喜悦,也没有厌恶,只是单纯地被光与色的流动所牵引,如同某种低等生物对光源的本能趋近。屏幕的光在他眼中反射出两点微弱、冰冷的亮斑,很好看。
日子在这种隐秘的、充满腐朽气味的照料中流逝。他像一件被我偷偷藏匿起来的、会呼吸的家具。我甚至开始习惯那无处不在的苔藓味,习惯他无声的蹲踞和吞咽。
直到那天下午。
母亲的脚步生毫无征兆的在门外响起,比平时早得多。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床底太矮,窗帘太薄……只有那个老式的、笨重的衣柜!
“快!”我压低嗓子,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形。我扑过去,抓住他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几乎是把他从墙角“拔”了起来。他轻得可怕,身体僵硬得没有任何配合的意图,像一袋沉重的、散发着异味的泥土。我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拖向敞开的衣柜门,粗暴地塞了进去。他的长发被柜门夹住了一缕,我猛地拽了回来。黑暗中,他似乎蜷缩成一团。
“砰!”我用力关上柜门,落锁的声音清脆得刺耳。几乎就在同时,我的房门被推开了。
母亲走了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房间。她的视线掠过紧闭的衣柜门,没有停留。我僵硬地坐在书桌前,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黏腻冰凉。母亲皱着鼻子,又抽动了一下:“这怪味怎么越来越重了?跟你说过多少遍,房间要勤通风!死气沉沉的,像长了霉!”她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带着凉意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一些令人窒息的沉闷,却丝毫吹不散那来自衣柜深处的、根植于某个角落的腐朽气息。
她检查完窗户,又唠叨了几句勤打扫的规矩,终于离开了。房门关上的瞬间,我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抖着手,拉开柜门。黑暗中,他依然蜷缩着,保持着被我塞进去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角落的、长着苔藓的石雕。
日子继续在提心吊胆和那无法根除的苔藓气味中滑过。我变得更加警觉,耳朵时刻捕捉着门外的动静。他依旧蹲在他的墙角,沉默地接受我递去的零食和无声的番剧,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古怪的盆景。那潮湿的苔藓味似乎更深地渗入了房间的肌理,附着在书本、被褥和我的皮肤上,成为我隐秘生活的一部分。有时深夜醒来,我会在黑暗中看向那个墙角模糊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荒诞交织着。我甚至开始相信,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的生活彻底结束。
那个傍晚毫无征兆。我去附近的超市买干脆面和辣条。拎着塑料袋回来,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一片寂静,母亲还没下班。我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习惯性地准备撕开包装袋。
然而,墙角空了。
那个长久以来被他的存在填满的凹槽,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和冰冷的地板。他不见了。连同他蜷缩的姿态,他那件印着动漫角色的旧T恤,他那无声的吞咽和眼珠的微动,都消失了。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存在过,仿佛那一个多月的隐秘饲养只是我休学在家、在药物反应下精神恍惚臆想出的一个阴暗的梦。
只有那股气味,顽固地、嚣张地弥漫在空气里,证明着某种东西曾经在这里,和我一起。
辣条,干脆面散落出来。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空荡的墙角。几秒钟的死寂后,我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冲过去,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那块他曾经日夜蹲踞的地面。
然后,直到我的余光瞥见书桌上的一抹白色。
一张纸条。
它被仔细地折叠成小小的方块。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上面只有两个字。
“谢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养过长发男了。现在想想,那股味道,是因为我没给他洗过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