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这片土地,已经是深秋。或许是我一直想着迟一点,再迟一点。直到如今,寒霜已经爬上了枯草的额头。
车在乡村水泥路上行驶着,远远就看到老屋子那黑红的屋顶,像一只老狗伏卧在竹林前。越是离得近,越仿佛能闻到那隐约的气息。
堂屋的门敞开着,家里只父亲一人,却不见人影。只是堂屋的桌子上还摆着中午没有吃完的菜:一小碟腌山芋杆,半盘青豆。妻子喊了一声,没有人应。女儿跑到后院,跟着喊,依旧没有应。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父亲好像真的不在了,就像从前的夜晚,父亲偷偷地打开房门,走进黑夜里,连一片脚印都没有留下。这个想法让我微微一怔,但妻子并未察觉。我走到稻谷场边,朝着不远处山坳看去,那边一直都是我家的菜园地。果然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像是插在田间的稻草人,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他或许是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站在那里朝着家望。在确认了是我们之后,便迈着大步朝着家走来。
女儿也是开心,很远就开始喊着“爷爷”,整个村子的风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父亲是个传统的人,一直希望我们能有个儿子,这是根植在农村人灵魂中的渴望。可每次听到女儿喊他“爷爷”,他也是由衷开心,久之就把这些事情忘记了。
他们说,屋子住久了,就会跟人一样。我看着那脱落的墙皮,黝黑的瓦片,真的就跟父亲一样了。它似乎就一直那样默默撑着,不倒下,等着远处的亲人再次回到自己的屋檐,燃起温暖的火,烘烤着一年里结下的寒冷。
后山岗的刘家三兄弟,早就搬到了镇子上,一起买了一排的小洋房,惹得很多村人效仿。父亲则在背后说他们是“忘了本的东西”,我们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便又不说话了。
后来我发现,不止是我家的房子,整个村子的房子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仿佛这里是房屋的墓地,它们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聚集在这里,等待着,腐朽,死亡。
我以前跟父亲提过,让他也搬到我的地方去住。我说,这只不过是从一个镇子搬到另一个镇子而已。父亲只是笑了笑,摇摇头,没有言语。或许,我应该知道,他的心早就烂在这片土地里了。
后来,他却又没缘由地问我:
“那边怎样?”
“跟这边差不多,四周都是山,还有一条大河……”
“那是跟这差不多……”
随后他就没有说话,径自看着远处的稻田发呆。
我猜他或许是想跟我过去的,只是他父辈留下的这片土地,束缚着他。还有那些沉睡在后山的祖祖辈辈,都曾活在这里,或许他晚年的梦,再也无法走出这个小镇了。
堂前的稻谷场荒了大半,葱葱郁郁的艾草和盘根草布满了水泥地涉及不到的地方,有些草芽甚至从水泥缝中钻出来。这里曾经有无数金黄的稻子在滚动,现在都没有了。家里的几亩地都租给了一个外乡人,父亲只留了门前的几块田。那些人把父亲种了几十年的稻田变成了大棚,种了蒲萄,草莓。父亲叹着气,说那些田地已经废了。他说土地都是有记忆的,种了那些东西之后,它们再也无法种出好的稻子了。
有时候,我也不禁会想,倘若我没有考上大学,没有离开这个小镇,家里就会多一个劳动力,那些稻田还会在秋天结满金黄色的稻子,稻谷场也不会荒芜,在秋风吹起的时候,依然会有晒足的稻谷高高扬起。
父亲一直想让我们走出去,走出这个村,这个镇,就可以离开黄土,挺直背。现在我倒是洗尽了泥土,可也洗掉了许多东西。
后院的那片竹林还是郁郁葱葱的,多年前有人要买下它,价格很合适,我们都劝父亲卖了,可父亲却不愿意,说卖得太便宜,这都是好竹子,结实。可第二年竹子就生了病,开了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竹子开花,白白的,碎碎的,开满了整个后院,风一吹,很美。而父亲却望着那片竹林不住叹气。后来,竹子开始枯了。
一家人都数落父亲,他一句话没有反驳。好几个夜晚,我都听见父亲拿着锄头,在竹林里挖着竹子。而我总怕他的声音太响,会吵醒整个镇子,那样他们就会知道我们家的事,他们会像家人那样数落父亲。那样的夜晚,在一阵阵声响中,我慢慢入了眠。但我却不曾料到,那些声音会扣动着今后许多的不眠之夜。
后院倒是被拾掇得规规整整,没有一丝杂草,墙边甚至还种了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花。农具整整齐齐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锄头,镰刀口都被磨得雪白。它们或许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年,直到下一个秋天的来临。院子西侧有扇木门,我不清楚为何要在那个方向开扇门,只是想到傍晚时分,会有大把的夕阳从门口灌进来,充满整个院子,就连这扇门的影子也会印在地上,仿佛院子的地上也开了一扇门。
次日,我们准备去镇上转转,妻子想带上父亲,却被拒绝。我大概知道他的想法,镇子里那么多人,多半都是村里的,倘若照了面,难免会有寒暄。父亲是怕,怕自己的矜持敌不过那些嫉妒,怕自己再选错了。
见他坚持,我们便自己驱车去了镇上。
镇子变化不大,与其说是镇子,不如是村子的第二个分身。只不过是尹老四家的瓦房换成了小洋楼,对面住的还是他家死对头“老根头”,朱家的娃子还是会跑去王家去玩耍……一切都没有变。
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这些人只是丢弃了老态龙钟的土地,跑到了这里生活罢了。我在想,他们晚上做梦的时候,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常常梦见自己扛着锄头,站在茫茫的稻田边上……
镇子里有集市,年幼的女儿自然没有见过,一路嚷嚷着要这要那,我本想责备她不懂事,但想起来很小的时候,跟父亲来镇上,也央求过父亲买了一个飞机模型的玩具——这个钱原本可以买上一块好肉了。
现在我变得懂事了,父亲也变得老了。哪一天这个顽皮不懂事的小丫头,也变得温顺懂事,那我也该走上了父亲的那条路了吧。
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整个村子都被那琥珀色的夕阳包裹着,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落寞之中。
父亲倚着墙根,坐在那里打盹。他的影子就像是一滩水,慢慢流淌出去,浸染着脚下的土地。我竟有些不忍心打扰,生怕一个叹息就能惊扰那片短暂的夕阳。这一刻,于他,于我,乃至今后的生命,在这片稍纵即逝的残阳里,都无从顾及。
父亲还是醒了。逆着夕阳看着我们,他微微愣住,神情有一丝恍惚。
女儿迫不及待跟爷爷分享着镇上的新鲜事,他也是饶有兴趣地听着,我和妻子一起去准备晚餐。
早早吃了晚饭,父亲便去睡了。这里的夜晚更加得深沉,零星是灯火,就像一个巨大的灯笼果,挂在遥远的山头。
女儿百无聊赖,久久无法入眠。妻子只得搂着她,唱着摇篮曲,哄她入睡。我靠在床头,听着她们的呼吸渐渐舒缓。
卧室的窗外便是后院,皎洁的月色洒满整个院子,就像一方池塘。那些清澈的池水又会从半敞的门流出去,顺着弯弯曲曲的田埂,流到每家每户,蔓延到整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