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孩破姐(6)

9.





“兄弟们,我想恋爱了。我需要恋爱,渴望恋爱,必须现在,马上,立刻!”早早抓耳挠腮道。


“你不是刚交了女朋友吗?”胡尔问。


“可以啊,早早刚交了女朋友?”我故作意味深长。


“对啊,刚交了。”胡尔心领神会。


“你们这群社会的渣滓,思想上的偷窥狂!现在就该拉出去枪毙,子弹上还得涂满芥末,打不死你们!”


“别扯没用的,说吧,为什么女朋友刚交了几个月还不满足?还要恋爱?”我说。



“换个词儿行吗,求求各位兄弟了,你们这样完全破坏了我现在的恋爱!”早早说。


“你还知道你在恋爱啊!”胡尔说。


“可是问题是,一切都太正常了。”早早说。


“正常流程走完了?”我问。


“对对对,问题就在这儿。还是李外说到点子上了。”早早说。


“到底是流氓惜流氓啊。”胡尔说。


“早早啊,你的问题,我给你分析了,就是手头上的姑娘你还要,但是没有热恋的感觉了,心情变了,觉得再往下走就要老夫老妻了,老夫老妻了之后就要死了,你就绝望了!”我说到一半被打断。


“不至于不至于,也没有你说的这么颓吧。”胡尔说。



“你渴望生机,所以你需要恋爱,急需,对不对?”我说。


“对,太对了,知父莫若子啊!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呐!”早早说。


“早早,你完了。”胡尔提醒时,我的脚已经踢到了他两腿之间。


“哎,爷爷爷爷。慢着点。”早早说。


“其实你就是想再换一个女朋友呗。”胡尔说。


“不是不是,你误会兄弟了,我能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嘛!”早早躺倒沙发上摆手。


“他是想再要一个女朋友,手头上的也不撒手,喜新念旧,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品格吗?”我说。


“快,笑一个,让我好好拍拍你这个新时代的人渣。”胡尔举起手机对准早早的脸。


坦白说,到了现在我才有点儿理解早早的想法,男人的幸福不是实现了什么,而是还能心存幻想。这就是男人永远长不大的原因。根本就不用给他下一个女人的机会,给了他也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女人而快活多久,但永远要留有一个幻想的余地。男人就是靠着那点幻想活着的。


早早后来谈的几段恋爱都不长,也没见早早再怎么难受过。他渐渐变成了大人,开始明白爱情就只是感情的一种,感情就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生活还需要其他支点,朋友,家人,工作,爱好,对于未来的计划,健康等等等等。支点越多,人就越踏实,越不容易被打乱。否则,假如生活里只有爱情,那么一旦失恋就相当于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


而我呢,似乎注定要被留在那个长不大的魔咒里。一遍遍忍受他人离我而去,一遍遍反刍那些令我羞耻的瞬间。



我跟苏木的关系也开始进入了稳定期。好在我们还常常吵架,相互之间都不需要对方妥协和安慰就能默默和好。这让我放心,我知道我们身体里那种对彼此的粘稠的欲望还没有用完,距离疲倦期还很远。而苏木说,我们很危险。因为我们是两个不知疲倦的孩子。这可能不是爱情,或者不是大众意义上的爱情。太绝对的东西是有问题的。我说,好吧,爱太复杂,我不懂。她说,爱是很简单的,复杂的是人。所以人不懂爱,因为人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太便利了,已经复杂到了没法去体会简单的地步。我说,你有想过结婚吗?她说,冲动消费啊。我说,你没想过吗?她说,那是个表演。我说,不聊了,胡尔他们约我去宵夜,吃完回来就直接睡了。她问,喝酒吗?我说,是的。她说,你可以喝,但喝了酒就要克制。我说,放心,绝不乱搞。她说,不是的,克制你的嘴巴。你天生喜欢享受口腔快感,越不让你表达你越要表达,这样不好,酒后容易出洋相。有一种男人是这样的,在酒桌上无所不能侃侃而谈,可生活里一遇到麻烦,双手一摊,无能至极。我希望你不要成长为那种男人。你当然会遇到棘手的解决不了的事情,解决不了就不解决,你可以诚实地展示你的脆弱,但是你不能做一个嘴巴上的胜利者。久而久之,那种口腔快感会让你心里得到某一种补偿,再往后,你越是失败就越通过语言来编织自己的成功了,到那时候你就完了。


苏木每一次认真说话的时候都让我兴奋,那种正经劲儿让我想要立刻就办了她。可我不敢打断她的话,因为我知道她一旦认真了,那么接下来的话就是有用的。我喜欢她对于人间的敏感与经验,我需要摸索她的方法去走我的路。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想我早就长大成人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想我永远不会长大。




10.


我常年活在自恋与自厌之中。没有中间部分。我根本就无法把今天从昨天和明天之中区别出来,哪有什么区别呢?但过去和未来却都是如梦般的存在。我的生活就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直流一直流,水表飞速地转,却也懒得关上总阀。我偶尔也会想,我是不是就是抑郁了。但很快就会打消这个疑虑。我怀疑,人们对于精神疾病表征的对号入座,可能只是因为寂寞。

没错,是寂寞。即便苏木几乎完全占满了我的生活,可我仍旧寂寞。这寂寞究竟是什么呢?是对于未来的惴惴不安还是对于过去的恋恋不舍?都是,也都不是。大概是对于有限的恐慌,对于死后无限的难以猜想。


佛讲空,道讲无。一切最终都会没有。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就不踏实。如果你预知了反正到最后都是会没有的,反而就踏实了。理所当然地享受生活。所以要么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要么就永远活在幻想里。这些话是一个河北的中年男诗人告诉我的,当时我还特地拿笔记了下来。他在博客上看到我写的东西,告诉我永远不要把爱写得太浪漫,太浪漫的不是爱,是梦。一切都会消失的,要做好准备。我们互留电话,一到深夜就短信来往。现在想起来,内容全是扯淡,当下全是害臊,替他也替自己。那些话大概都是他躲在诗人身份的幻觉里生生挤出来的吧。


据他说,他是个中学的体育老师,还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文学创作,那是死路一条。认识不久后又给我寄来了一个河北的诗歌比赛的邀请函。我果断删了他的号码。那时候拿文学骗人教报名费的事儿多了去了。很多人都是抱着就算损失也就是几百块钱,但是如果错失了机会,错失的就是自己对于文学的期望与热爱。狗屁,文学和钱,当然是钱重要。要不然,诺贝尔文学奖干嘛发奖金。







“外,你有重新开始写小说吗?”苏木问。。


“有,写了一点儿。”我说。


“给我瞧瞧。”


“不行,还没弄好呢!”


“是不是写了什么我不该看的呀?”


“您多宽容呀,犯不上。”


“不看就不看,以后你别求着我看。”


“得,我一写完就烧给文曲星。”


“别说话,好好看电影。”


我对着摄像头比了个中指。今天开的是视频,电影被我们挤成了一个小方块落在屏幕的一角。





“我还是想看看,你要不先发一段儿你觉得我能看的部分给我看吧。”


“别呀,不合适,通篇都是独白,毫无意义的独白。”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写了别的姑娘?”


“有一点儿。”


“说实话。”


“有一些。”


“我就想看看你跟别的姑娘是怎么会来事儿的。”


“看了你说不定今晚就跳楼了。”


“你当我多爱你呢?你就是个小虾米,卡不住我这只大鲸鱼的嗓子。”


“这事儿我能不懂嘛,女的跟男的说,你讲讲你过去的姑娘呗,保准不生气,一说完,离婚的都有。”


“我就是想看看那些姑娘跟我的区别。”


“区别?啥区别?两只眼睛,两个鼻孔的”


“很早以前我听谁说过来着,反正大致意思是,我这样爱你,她那样爱你,对你来说如果毫无区别,那么你就没有爱过我。”


操,这话就是我说的。是当时我骗苏木跟我讲讲她的前男友时编的瞎话。好像还郑重其事地套了个外国哲学家的名儿。


“李外,要不,你写写我?”


“我写你?别逗了,你要是发誓永远不看,那我写的内容保准儿是长篇巨制的一场撒娇,我要是知道你早晚会看到,那么我写的内容保准儿是假不正经的献媚。”


“你以为你能控制住自己的笔吗?你不能,你只要一写长了,就暴露本性,什么结构,节奏,技巧,修辞统统消失,剩下的只有你那套胡言乱语,就算写的都是真事儿真心别人也看不懂,跟上了密码似的,但是我能看得懂,我能解码,我能体会你的壳,体会你的核。”


“闲聊不许走心。这太让人伤感了。”




“要不我也写小说?就写我自己,使劲儿写,写我心底那点儿最卑劣最无耻的想法,写出我的浪荡狂想,写出我的崇高情操。”


“没戏,你只要一下笔,就会美化自己,人都一样,所有诚实劲儿里都带着一滩水似的撒娇。”


“说不定我还会写我们的胡搞,跟黄色小说似的,我太知道你的坏心眼儿了,太知道你的痒痒肉了,我能写得你飘飘欲仙,比真胡搞我时还激动,还吃不消。”



我突然想到有那么一回,就一回,跟苏木只有那么一回,算上我的每一次性经验,连梦遗,自慰都算上也只有一回达到了。是灵肉合一,是我的灵和她的灵我的肉和她的肉,就像看见了神。同时间又灵魂出窍,就像出了神,


我意识到,除了身体和灵魂我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她的生活,经历,梦想我完全没有主动去问过,都是她偶尔在闲谈之际冒出来的片段。可除了身体和灵魂还有什么呢?我们还需要了解些什么呢?职位吗?学历吗?体重吗?血型,血粘度吗?都是不重要的吧。我不该这么果决地下判断。这不成熟。算了,这个话题必须就此打住,否则就会没有尽头的继续纠缠下去。


爱会让你滋生一种想要接近 试图了解的欲望。别这样,相信我,你离得越远,知道得越少,对那份爱越好,你看的越仔细具体,就越容易疲倦。只有悬念,引人入胜。



“李外,我困了,我们上床打打电话吧。”


“行,我得先去洗个澡。”


“等你洗完澡,我早睡着了。”


“那我就喝两杯酒,追上你。”



回头来想,跟苏木在一起的时光仿佛是我一生中的全盛时期。我能喝,能吃,身上不长赘肉,皮肤紧绷又透着光泽,出汗都没有汗味儿,我的眉毛很浓,很整齐,牙齿也还没因为过度抽烟而发黄发黑,我脑子里全是鬼点子,就觉得要是愿意,下一秒就可以动笔,写出我的残酷青春,可能是哲学的,可能是黄色的,总之就是好看的,至少是自己想看的,而且看了很多遍还不害臊的。我的身体里有火苗在燃烧,而我相信就算是再过十年还是会有些什么不肯熄灭。生活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呢?是载体,是水浪,我浮在上面,也可以沉入水底。我自由自在,我毫无顾忌,我还年轻我还精力充沛,我可以一路潜泳,游上岸,再重回起点。可不知疲倦本身就让人疲倦,想到这里我又渐渐沮丧了。全盛时期这个词是很悲哀的,因为用到它的时候就代表它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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