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灿烂的周末。我独自坐在屋子的回廊下,腿上搁着一本打开的书,其实,我已经好半天没有翻过一页了。
我坐在廊下的阴影里,出神地看着廊外明媚的天地。院子的草坪绿茵茵的,七八步就能跨过草坪走出院子,院外是干净整洁的街道,没有来往车辆,只有几个孩子在踢球。孩子们的笑声闹声在明亮的空气里飘荡。
那个明晃晃的世界不属于我。
一个月前,妈妈带着我搬到这个小镇。小镇真的是太小了,才一周的时间,妈妈就告诉我,她已经知道镇上有多少户人家,遇到什么问题应该找谁来帮忙,甚至能给我讲镇上一些人的故事和传闻。当她讲得眉飞色舞的时候,我心里默默思忖,她的个性如此开朗热情,我却沉闷得有点古怪。我的古怪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完全来自于父亲?
想到父亲,我深深叹口气,收回四处神游的目光落到书本上。可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虫子一样在纸页上爬来爬去,让我根本静不下心。
我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有人在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回廊除了我,没有任何人。一阵风吹来,翻动书页哗哗作响。抬头看廊柱边的一棵大树,高大浓密的树冠像巨型的伞,把这栋两层的小屋罩得严严实实。妈妈租下这栋房子,看中的就是这棵大树,她说只有在树荫下我才最安全。
我重新低下头,可是很快又听到刚才的动静。我感觉后背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再次回头。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吓了我一大跳。
女孩上穿一件粉色的棒针套头毛衫,下穿一条泛白的黑色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大树下,笑盈盈地望着我。
我四下看了看,她是怎么进来的?我站起来,书滑到地板上。她向我招手,我沿着回廊走到她跟前。
“嗨,你好。你是刚搬来的吗?”
我点点头。
“我叫木槿,十五岁。你呢?”
“我……我叫忍冬。和你一般大。”
“嘻嘻,那我肯定比你大几个月,你叫忍冬嘛,当然就是冬天出生的,对吗?”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你一个人在家?干嘛不出去玩?”
“要考试了。我刚来这里上学,妈妈说第一次考试要认真考好。”
“可是大家都在玩啊?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我摇摇头。我不想解释什么。和她并不熟,我为什么要说太多自己的事情呢。
“那……我陪你说说话。欢迎吗?”她似乎赖上我了,根本不打算离开。
我点点头。她高兴极了,竟然没有走门阶,直接跨过围栏进了回廊。我觉得奇怪,她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好像我们认识好多年似的。不过她这个样子我并不介意,反而觉得很舒服。
我和木槿坐在回廊下聊天,主要是她在说,说得神采飞扬。她讲镇上一些人的故事和传闻,讲到一些花边新闻的时候,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身体摇晃着,扎在脑后的马尾也甩来甩去。偶尔她的发梢拂过我的脖子,痒痒的。虽然那些故事我已经从妈妈那儿听过一次,可是她的神情姿态吸引了我,让我觉得她讲的都那么新鲜有趣。
在她停下来时,我问她,住在小镇哪个地方,离我家远不远,在学校哪个班级。这个小镇只有一所中学,她和我同龄,当然就是同年级。
这时,我听到泊车的声音。妈妈回了,她把车停在草坪外,从车上下来,取后备箱的东西。
“噢,我妈妈回了。”我对木槿说。
我扭头,怎么?我身边竟然没有人!
我站起来,沿着回廊走了一圈。没有看到木槿。再看远处,街面上没有人,那些打球的孩子估计已经回家了。可是,木槿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我怎么没感觉到呢?
二
我没有跟妈妈讲木槿的事。
两个人的家里,总是妈妈在说话。
可是今天妈妈有点反常。她竟然像我一样沉默。
看着妈妈无声地在家里忙忙碌碌,我很不习惯。平时妈妈唠叨惯了,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偶尔还会嫌她婆婆妈妈,可现在她真不说话了,我反而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陌生人一样坐在别人家里。
吃饭的时候,我往妈妈的碗里搛菜。她抬头看看我,有点欣慰地笑笑,“你自己快吃,多吃点肉,看你瘦的。”从她的表情里,我看出她有心事。
“今天找到一家不错的服装店,跟老板说了,让他进货的时候多留意连帽衫,漂亮一点的。暂时给你买了一件,待会看喜不喜欢。”
“又是连帽衫。一柜子的连帽衫。”我嘟囔着,心情又郁闷了。
“女孩子穿衣打扮爱时髦没有错。可医生千叮万嘱只能穿连帽衫,你要懂事嘛。”
大概每一个母亲在说服孩子的时候,都会借用医生和老师的话吧?他们都是权威。
我必须听医生的。
我生下来就有一种怪病。我的皮肤不能接触阳光。人人都爱晴朗天气,这样的天气,大家可以尽情在户外运动,亲近大自然,沐浴灿烂阳光。可是我不行!皮肤一旦裸露在太阳底下就会被灼伤。从懂事起就记得妈妈带我到处访医问药,从学术名医到江湖游医,已经数不清见了多少个。
运动场与我无缘!大海沙滩更与我无缘!哪怕门前那一小片绿草坪,我也不能随心地躺在上面,仰望蓝天上的白云。我只能看夜里的星星。夜深人静时,仰卧草坪上,数一数天上的点点繁星,期待遇见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向它许下今生唯一的愿望——让我能够尽情享受阳光!
所以,但凡晴朗的日子,我必须穿上连帽衫,时时刻刻将帽子戴在头上。我不能和同龄人随意玩闹,因为担心有人会无意中掀掉我头上的帽子。所以,即使戴着帽子,我也尽量走在建筑物的阴影里,走在人行道的阴影里。妈妈煞费苦心把我带到这个远离城市的小镇,千挑万选了这栋有大树遮蔽的屋子。在二楼的卧室,浓密的树枝覆盖着窗檐,像一把天然保护伞,让我站在窗前眺望远方。
我知道妈妈爱我。为了这份爱,妈妈付出了太多太多。虽然我有如影相随的顽疾,虽然我生性孤僻性情冷漠,但妈妈一直都保持乐观的坚强。遇到再苦再难的事,她总是笑咪咪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看到过几次,妈妈一个人偷偷地哭。
回房睡觉的时候我经过妈妈的卧室,门虚掩着,她在打电话,刚好听到她说,“我已经和他离婚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停下来,站在门外偷听。“忍冬的抚养费我也不让他承担,就是不想和他再有丝毫联系……金钱上我什么都不跟他计较,只想离他远远的,这辈子不要再见面……他还打听我干嘛?这个社会还是讲法制的吧?”
我回到房间,睡意全无。熄了灯,躺在床上,月光把婆娑的树影映照在窗纱上。静谧之中,我好像又听到了什么声音,和白天在回廊上听到的一模一样。我已经不害怕了,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
我看见了木槿,她站在草坪上向我招手。我拉开窗,她跑过来,站在树下朝上看。忽然,她抱着树干往上爬,三下两下就爬到了窗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攀上窗台跳进了房里。
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木槿嘻嘻笑着说,“别害怕,我父母不在家,所以溜出来找你玩。”
“你白天一声不吭跑掉了,这么晚了又突然冒出来,你简直就是在玩捉迷藏。”
“嗨,说对了,我就喜欢捉迷藏。”
“小点声,我妈妈睡在隔壁。”
木槿冲我吐吐舌头,鞋也不脱就靠在床上。说也奇怪,我不仅不讨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这种像自家人一样的随意反而让我感到温暖。也许从小到大我太孤独了吧,虽然妈妈宠我爱我,可那不是朋友和姐妹的感觉。
我躺在了木槿身旁。她又开始给我讲故事。她讲得绘声绘色,像一个天真无忧的开心果。我插不上嘴,什么都来不及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坠入了梦乡。
三
早晨醒来,木槿不在我身边。我走到窗边往下看,这棵树的树干一个人伸出双手根本环抱不了,她昨晚是怎么爬上来的呢?好奇怪的身手。
下楼吃早餐,心里担心妈妈昨晚听到动静,如果问起来自己该怎么回答。可是直到妈妈开车送我到学校,她都没说什么,我心里舒了口气。下车的时候妈妈叮嘱,“把帽子戴好。”我嗯了一声。唉,下一场雨该多好,那样我就不用戴帽子了。
放学回家,我避开了同学。走在树荫下,忽然有人拍我的肩。木槿!我一下子开心起来。
“你昨晚什么时候走的?”
“你睡着的时候呀!”她冲我挤挤眼。
“上次问你在哪个班你还没告诉我呢。”
“在哪个班无所谓。反正每天放学我们一起回家。”
“好啊。我妈妈还有一个小时才回去呢,到我家玩好吗?”
“嘻嘻,只要你不烦我。”木槿伸出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站住,犹豫着说:“木槿,你,你别随便摘我的帽子。”
“戴好啦,别那么不开心。”木槿往下拉拉我的帽沿。
我不知道木槿为什么那么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她从来不对我异于常人的表现问一个“为什么”。晴朗的日子,她陪着我躲在阴暗的地方看书,说话;下雨的时候,我摘了帽子在公园里撒欢,她也不打伞,和我一起被雨淋得透湿,还开心得要命。我从来不说我的病,她心有灵犀从不打听,就好像她从见到我那天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有木槿的陪伴,我不再孤独寂寞。妈妈说我变了,变得爱笑,爱说话。是吗?我看着妈妈,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光。我心里一热,低了头。我不敢看妈妈眼睛里的泪。
平安夜的晚上,妈妈刚把晚饭摆上桌,外面有人敲门。奇怪,在小镇住了快半年,除了木槿偷偷来找我玩,家里没来过什么客人。妈妈让我去开门,她摘了围裙去洗手。
敲门的不会是木槿吧?可是她说过不让妈妈知道的。
我打开门,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暗处,头上的风帽罩了大半边脸,我认不出他是谁。
我正愣神,他往前跨了一步进了屋,并且还关上了门。他摘下帽子,“忍冬,怎么不叫我?”我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发出蚊子嗡嗡一样的声音——爸爸!
“瞧你这孩子,像见着鬼似的。”他嘿嘿一笑,脸上闪过得意之色。他四下张望,“不错嘛,这个地方真不错。你们还真是会跟我玩捉迷藏,躲到这里来了。”
“仇在明,从我家里滚出去!”妈妈一声斥喝,惊醒了我。我赶紧躲到她的身后。我看见妈妈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水果刀,灯的照射下,刀刅闪着冷冰冰的光。
“啧啧啧,这才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变得像个泼妇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过了十几年的日子,算起来这样的情分不薄啊。来了就是客,你难道就像这个样子待客吗?”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点了一根烟。
“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法院的判决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没有我的同意,你无权探视忍冬。你属于私闯民宅,你再不走,我就报警。”妈妈的声音斩钉截铁,但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报警?哼。我已经被关了半年,你以为我还怕警察吗?”他腾地站起来,一改嬉皮笑脸的样子,一脸凶光。“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和我复婚,我永远缠着你。”
我太熟悉他这种暴戾的表情。我没有能力判断我的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我和妈妈的情感时而像沸水一样热汽蒸腾,时而又会瞬间降到冰点。我记得他会买来大捧的玫瑰花哄妈妈开心,会趴在地上让我把他当马骑,会和妈妈一起带着我到处看病;但我同样刻骨铭心地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会突然发疯地把妈妈打得昏倒在地,他会用最粗暴无情的词语诅咒我,为什么天生患了这种见不得光的怪病。
一年多前,他再次毫无缘由地施暴,妈妈被打得进了医院。妈妈忍无可忍,寻求法律保护,带着我离开了他。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世界这么大,我们藏得这么远,为什么他还能找到呢?
我脑子里像开了无数台发动机,轰隆轰隆地响;又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奔跑、厮杀,风啸声呼号声惨叫声乱作一团。从我记事起,每当父亲像狂风肆虐一样在家里施暴,把好端端的家毁得一片狼藉时,我就是这样的惶恐无助,手足无措。年幼时,我尖声哭喊,长大一点,我躲在角落里哭泣,再长大些,我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我又开始发抖了。我蹲在沙发靠背后面,使劲地捂着耳朵瑟瑟发抖。我对自己说,躲起来,不看,不听!躲起来,不看,不听!
“嗨!”忽然有人搂住我的肩。我抬起头。木槿!怎么是你,木槿?
是木槿!她正看着我笑呢。她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好温暖,好亲切。
“忍冬,你躲在这里呀,我找了你半天。”
“木槿,我们是不是在玩捉迷藏?我们真的在玩捉迷藏吗?”
“忍冬,从今天开始,我们不玩捉迷藏了。”
“为什么?”
“我们不是小孩子呀。我们马上十六岁了,十六岁就是大姑娘了,是吗?幼儿园的小朋友才玩捉迷藏呢。”
“十六岁?我们长大了?长大了又该怎么做?”
木槿伸出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珠。“忍冬,站起来,跟我一起站起来,我教你怎么做。”
木槿牵着我的手站起来。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锁着妈妈的手腕,妈妈的手一松,水果刀掉在了地上。那个男人一掌甩到妈妈的脸上,妈妈的嘴角立刻淌出鲜红的血。男人一把将妈妈推到地上,然后骑在她身上挥起了拳头。
木槿冲到厨房抄起一个平底锅,旋风一样站到男人的背后,朝他的头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半小时后,伴着一阵警笛,一辆警车停在了院子里。
尾声
妈妈又带我见了一位医生。心理医生。
妈妈说,警察不相信我的话,心理医生肯定会相信。
我把对警察说过的话又对医生讲了一遍。医生温和地对我说:“姑娘,你讲的这些不是你虚构出来的故事。木槿就是你,只不过,她是藏在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你。”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木槿从我眼前彻底消失了。可是她还在,永远都在,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从镜子里能看到我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眼睛。
我和妈妈再也不用和那个男人捉迷藏了。妈妈说得对,这个社会是一个法制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