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也是会寂寞的,每过一阵,便约我相见。离开它的十年,它的寂寞、惆怅便在几任租客的流转中蹿来蹿去,偶尔以各种修理的由头,召我前往,终究只留下空空的等待。
老屋,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第一套房子。初见它时,袖珍版两室一厅,刚上过油漆,干净,簇新,被前主人保养得甚好,心中便称了意,立即如买菜一般定下,也算是抓住了买房的良机,不出一月,房价便噌噌噌往上飙。那条翠柏成荫的巷子边,开放式社区的公园里,交织着人来人往的足迹,历经岁月磨砺,整个小区愈显老旧,形容枯槁,年份的痕迹毕露无疑,叫作老屋倒也妥帖。回顾往昔,不胜唏嘘。那天收到租户发来的信息时,我正在高速路上。她断续的语调中传递出事情原委:车棚地面有漏水,怀疑是邻居车棚管道漏水所致,因查不到是哪家,于是,便找上了我。
老屋抱恙,哪容怠慢?次日下午,我匆匆前往,一探究竟。租户还没到,我便得以重温熟悉的场景:依旧繁忙的街道,依旧是与公交车穿梭路线挨近的小区大门,大门内部过道边照例竖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一行行码着出租出售房屋信息,兼营水果的女主人皱纹凝重了些,一头乌黑的长发却依旧绕在她的颈上,松松地垂着,她站在一顶拢出一方空间的帐篷下忙碌,她时而抬头伸伸脖子,却是望不见顶上密实的樟树的。越过不长的过道,我往北拐入陈旧的巷子,那裸露的电线和管道在旧墙上攀爬,已然够上三层楼的樟树和鹅掌楸,高耸,挺拔,更显青翠。我们家的车棚就隐在楼道的绿荫南面,东西面和楼道背部各一处的车棚,分隔开一梯三户,对于这,我是在那个下午才明白过来的。我脚步迟缓,目光迷离。入住的十年,犹如不久前的一场梦,尚留着昨日的味道,眼下却不能理所当然地踏进那道门。
五楼自家的门,旧了,悬于门中央的福字被灰尘遮掩,陌生感和距离感令我不忍触摸。等待的空档,我当起“私家侦探”, 与老屋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作一次特别的交流。我挨家挨户敲门,用排除法作筛选。那些门还是原来的模样,却多数门锁紧闭,像是沉寂了许久的空屋,主人或是在加班,或是已外出,偶尔应门的“主人”多是新面孔。六楼,没回应,五楼的亦然。在我的敲门声中启开门缝的是四楼西边户的女人,五十上下,脸容带笑:“你找谁?”如是这般,一长通描述,她总算从迷雾中透过气来,“好的,我找下房东电话。”原来也是租户。于是,搜索范围逐渐缩小。
天色渐渐黑下来,我站在楼梯入口,逢人便问。总算见到熟悉的几张面孔,比如二楼中间户的男人,他正提着一桶杂物过来,头顶秃了一片,灰白的发如枯败的枝叶松松绔绔地搭在上面,他一如往常将含糊的神情从我脸上掠过,便又微低下头匆匆经过。“你好,你知道我们这车棚边上是哪一户吗?”车棚未作标记,我几乎迷失在形态各异的门外,抱着渺小的希望向他询问,果然得不到丝毫有帮助的信息,他径直走上楼,走向那道门。从前在镂空的铁门上挂了一幅画的门内,他的父母亲,两位年迈的老人,曾用娓娓的语气互相调侃,那些夏天,我无数次从他们房门前经过,那些寻常的话语,轻快的笑声,也都悄然在记忆里筛选下来。已经是冬天了,那房门闭得严实,他的父母去哪了呢?
彼时,一阵风来,捎来桂花香,是银桂的香,恍惚间回到从前。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一个女人骑着电瓶车在边上停下,我怔了怔,许久才反应过来:她不就是二楼东边户的女主人嘛!她一迭声地唤着某个名字,忽地下来一个少年,我顿时呆住:蜕变为十五岁少年的他,一身黑色T恤,圆脸,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他与那年两三岁可爱的男孩划等号,刚刚他开门时,我还问及他妈妈,我竟以为他是租房子的! “那次,你家孩子不小心打翻了热水瓶,腿脚也被烫到了,被纱布绑得严严实实……”陈年往事忽然凭空而降,从记忆深处跳出来。那个夏天,我们搬家,他们悠悠地说:“真好啊。”
经排查,只有四楼和六楼东边户有漏水嫌疑,我便想亲自揭开这个谜。天色早已黑下来,我绕到南面灌木丛边,等着四楼和六楼的灯光亮起,任由昏暗的路灯画出我的影子,画在地上,斜斜的黑色的一长条,我看着风撩起我的裙子,影子便如旗帜般微微颤动。我木然地站着,寂寥又无所依傍,时而望望咫尺之遥的五楼阳台,望见被白炽光照亮的客厅,顶上模糊地映出的大灯,底下是走来走去的人影,现在 ,他们俨然是这房子里的主人,尽管只是以租赁的名义出现,我却只能站在外面遥望。很显然,被这明亮隔开的四楼和六楼,依然沉浸在黑暗中,期待它们的主人将之扭到光明中。在电话响起的一刹那,我同时注意到六楼的灯光刺破黑暗,心下一喜:“他们回来了。”是的,贴在门上的寥寥几句,足以让他们按下那串数字,连接起我。不是他们家。那便是四楼的了,对,就是几年前因为修理事件有过交集的那老人,画画相当出色的老人。真好,我揭开了谜。
其实,我压根就没必要去等待,可是,在这傻等的十几分钟时间,我也未曾闲着:反刍,回忆,感慨,填平这不寻常的时光,仿佛看见十年前的自己。
那个黄昏,那短暂的时光,我属于老屋,属于周遭被饭菜的香味弥漫而显得慵懒的老屋。我与老屋有约,也与六楼楼道上两盆坚守的吊兰有约,与往事相约。我又仿佛看见那所小学前方的座椅边上,十年前的我抱着孩子在那里照相,边上有一家照相馆,再往东,挨近大门处,有位修鞋子打钥匙的女人,一直守着她的杂货店。天越发黑沉了,那擦身而过的骑着车的老人,随意在小区散步的人们,那种凌乱,那种贴近的自然而然的呼吸,忽然将某种隔阂打破。
不知怎的,我忽然怀念起在老屋的时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