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书》
檐角的风是邮差,在子夜时分叩响窗棂。我总疑心那声音里藏着去年的雪——或许是从长安某处驿站的灯笼上抖落的,或许是从张岱湖心亭的酒杯里偷渡的,此刻正细细密密地伏在玻璃上,用冰晶的触角写下无人能译的密码。
暖气片在墙角絮语,像老式煤炉上烤栗子发出的噼啪声。二十六度的恒温里,我竟嗅见儿时灶膛前烤红薯的焦香。那时母亲总在冬至的案板前揉面团,面粉簌簌落在粗布围裙上,如同揉碎了满天星斗。而今窗外霓虹在雪地上流淌,倒映着二十四层楼高的孤独,却再无人唤我拍去肩头的碎雪。
电子钟跳成零点时,冰箱突然发出轻微的嗡鸣。这机械时代的更漏,总让我想起苏州寒山寺的夜半钟声。玻璃杯里普洱渐凉,氤氲的热气攀着书架盘旋而上,惊醒了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那些沉睡在书脊里的灵魂开始翻动,纸页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个冬天在同时落雪。
街角糖葫芦小贩的竹帚划过积雪,沙沙声竟与敦煌藏经洞的抄经人运笔相似。我忽然看见所有冬天的黄昏都在此刻重叠:北宋汴京桥头的冻柿子,晚清胡同里煨姜汤的铜吊子,1983年父亲自行车后座上晃悠的铝饭盒,此刻都化作白瓷碗里的酒酿圆子,在暖黄壁灯下漾着细碎的月光。
凌晨三点,雪终于倦了。那些飘过李商隐巴山夜雨的、栖在沈周水墨枝头的、落在汪曾祺高邮鸭蛋上的雪片,此刻静静伏在空调外机上,等待某个早行人将它们踩成春天的韵脚。而我的台灯仍亮着,像深海里不眠的灯笼鱼,守着所有正在消逝的体温与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