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不善言辞，经常板着一副严肃的脸面，但其实他内心并不是那样的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相反，还特别热心。
比如，朋友要来借钱时；
比如，村里人买东西要赊账时；
比如，有人给他推荐保险时……
但每当家人在一起时，他便一副严肃的面孔，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欠他钱一样。
哦不，他曾经真的不止一次说过，如果不是我们一直读书的话，家里早不是现在的样子。
当别人家的孩子，读完初中早早出去打工之后，我们家都选择了普高考大学之路。导致家里二十几年如一日——破旧。
如果不是被亲戚朋友劝说，父亲还不打算把已经掉皮的墙壁重新粉刷一遍；也不打算把那已经老化的线路休整一遍，有两个房间因为线路坏掉都无法安装电灯，只能自己搭线挂灯泡；尤其父亲的那张老式木板床，真的担心随时垮掉……
就算现在生活比起好去已经好了很多很多，父亲还是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
可花可不花的钱，坚决不花。
02
但是等我们全部大学毕业，进入职场了，父亲还是不愿停下开始享受生活。他一如既往，每天开车去周边送货，奔波途中，乐于劳动的过程。
一不爱打牌，二不爱赌博，唯一一点费钱的爱好就是抽烟。常年奔波送货的途中，远近也并没有太多聊得来的朋友，如果真让他不要干活，他拿什么打发时间啊？
我也只好看着他继续忙碌操劳的身影，不再去阻止，毕竟这还是一个可以对外交流的渠道，他可以和客人说说话，聊聊天，发发牢骚，或者向别人抱怨我们的不作为。
并不只是因为我们离家太远，也因为两代人的不善言辞----心灵的距离特别远。
03
干体力活赚钱，费力。
10多年前，那时物价水平还不高，但在乡下，赚钱还是特别难。那一年，家里遭遇了重大经济损失，而我一直认为那个损失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年少那些年，经常会因为此事内疚不已。
雨天，原本要去其他城市进货的父亲因为天气不好出行，便在家睡觉。农村里，雨天干不了活，睡觉其实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那会真好放月假，我也在家。突然楼下传来一阵一阵喊声。循声下去查看，一个40多岁左右的男子，问老板在不在。
这个老板，指我的父亲。他不过是家里小生意的管事人，干活的人也是他。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当一个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叫老板不会错。有些人连爷都肯叫。
我以为这个人要找父亲谈生意，将他带到父亲都房间。几根烟你来我往后，父亲决定不睡觉了，跟这个人去异地进货。
那天外面的雨还在下，一如母亲那担忧的心情。
果然还是出事了。
第二天，父亲一个人回来了。结局是身上带去进货的钱被偷，那个人只留了20块车费给父亲。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父亲一直没再提及，只和父亲说了大概经过。我也只是从母亲私下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一些信息。
当着父亲的面，母亲绝口不提。这件事就好像没发生一样。
04
那笔钱，差不多全家半年的收入，后来得知消息的我瞢了一个多星期。在内心，我深深的内疚，觉得如果不是我引导那个骗子去见父亲，或许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如果说骗子是原罪，我便是原罪的帮凶。
在很多年里，我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痛恨自己，也痛恨骗子多可恶。因为父母赚钱，实在过于辛苦，我于心不忍，看着他们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就一夜之间被骗走。我多希望自己能弥补这个错误，弥补内心的内疚，在心中诅咒骗子全家一万次也不算多。
我更恨那时还在读书的自己，是家里的负担，无法帮助父母减轻生活的压力。正如父亲所言，若不是我们一直读书，家里也不会这个样子。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怎样消化这件事的，在他内心，是否也算创伤事件？因为轻信他人，没有防备之心，也可能因为有贪小便宜之心（因为骗子告诉有更便宜的货源），因为太过自信，听信谗言……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减少风险，却依然无法阻挡事情的发生。
生活于是给了父亲狠狠上了一课。不过是告诉他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
05
那件事过后，父亲在干活累的时候依旧会骂我们几个只知道花钱不懂生活艰苦的孩子，也很少生活中去认真关心我们到底有什么需求。
活着一点都不轻松，或许除了读书，我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甚至在心里，会恨他们把我带到这个复杂的世界，体验这艰难的生存模式。
青春的叛逆期，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经常对着书本上的题目发呆走神。学校里糟糕的伙食，以及精神压力大，我得了严重的胃病，太复杂的食物都没法消化。
在医院做胃镜检查时，（那会还没有麻药胃镜），我痛得一直呕吐，旁边的护士不停得帮忙递纸巾给我。
在某次回家的交期，临走时，父亲竟然买了一箱豆奶给我。他不知道从哪里看到，喝豆奶有帮助消化和更利于吸收。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提醒我把这些吃的带走。
只是我没有领情。感觉生病就像一种报复一样，惩罚自己。
06
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怎么想的，他很少关心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关心也被拒绝得无声无息。
就像小孩子赌气一样，你要我吃，我偏不吃。
时隔多年，我再次旁观那时的生活，那会生活真的很苦，让我再回头过一遍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那无尽的黑暗。对于父亲仅有的几次关心，我的幼稚表现，实在太不聪明了。
这个世界上，如果说一定要增设某类考试不可的话，我一定投为人父母这个选项。
因为他们没有被爷爷奶奶温柔以待，所以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去对待孩子。习惯性重复就这样一代又传了一代，就成了命运。
童年时期未被满足的遗憾再也无法填补了，曾经我以为是恨的情感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恨不起来了。
父亲现已年近60，依然沿袭着过去的劳动习惯，坚持着那点小生意。不在于能赚多少钱，而是有一份他能自主安排的天地，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休息。别人看起来他是犯贱，这个年龄还在自己找活做，只有我知道，他要的不过是一份自由，在他的天地里，只要生意还需要他，自由就一直伴着他。
为这个大家庭，尽已可能，创造更多的物质和财富。这是他的认知里，他能付出的所有，为了不给下一代带来负担。
只因为，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父亲。如同千千万家庭一样，不太会表达，甚至经常语言伤到身边的人，却为这个家已付出了他能力范围的极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