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回到潇湘馆门口,听到紫鹃舒了口气说了句“阿弥陀佛!可算到家里了”的话,更动了心,竟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几乎晕倒。亏了还有同走的秋纹在旁边跟着,两个人一起挽扶着黛玉进到屋里来。
秋纹走后,紫鹃和雪雁守着黛玉,见黛玉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我哭什么?”紫鹃见黛玉说话挺明白,才放了心,回答说:“姑娘刚才从老太太那边回来,我们觉得姑娘身体不大好,吓得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哪能这就死呢。”一句话没说完,又喘成一团。原来黛玉今天听说了宝玉和宝钗的事情,这本是她数年的心病,一时又急又怒,所以神志模糊。回来吐了这一口血,气血反而通顺了不少,心中渐渐地明白过来,之前的事一个字也不记得了。这会儿看见紫鹃守着自己哭,又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早已心灰意冷,反而不怎么伤心,只求速死,以了结这个情债。紫鹃和雪雁此时只能独自守着她,想去要告诉别人,怕又像上次一样被凤姐说大惊小怪的。
秋纹回去后,神情慌张。正好贾母睡醒中午觉起来,看见秋纹这个样子,便问她怎么了。秋纹吓得连忙把刚才黛玉吐血的事禀报了一遍。贾母一听大惊道:“这还了得!”连忙让人把王夫人和凤姐叫了过来,把黛玉的情况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过了,这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呢。这件事不更难办了吗?”贾母道:“先别管那些,先去瞧瞧黛玉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人去探视黛玉。
进了潇湘馆,见黛玉面色如雪,没有一点血色,气色昏沉,气息微弱。半天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过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贾母在她旁边,便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太太,你白疼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心里十分难受,安慰道:“好孩子,你养着吧,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眼睛又闭上了。外面丫头进来禀报凤姐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回避。
王大夫同贾琏进屋来,给黛玉诊完脉,说道:“暂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现在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有望好转。”王大夫说完,同贾琏出去开方取药去了。
贾母看黛玉气色不好,出来与凤姐等人说:“不是我咒她,我看这孩子的病怕是难好。你们也该替她预备预备后事,冲一冲,或许就好了,这样大家不是也省心?就算是怎么样了,也不至于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会儿黛玉怎么知道宝玉要娶亲的事儿,紫鹃吱吱唔唔,到底也不知道是哪个说的。贾母心里纳闷,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块儿玩,彼此有些好感是可以理解的。如今都大了,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就该分开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心里才疼她。若是她心里有别的想法,那成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她了。听了你们说的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倒有些不放心。”
贾母回到自己房中,又把袭人叫来问。袭人把前天跟王夫人说的话和方才黛玉来看宝玉的样子述说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她的样子还不至于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是没有的,这心病也是万万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心病呢,我花多少钱给她治都行;若是因为这个心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情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费心,有他二哥哥天天和大夫给她诊治。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抓紧,今天早晨起来听说房子差不多收拾好了,还是请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我也跟着去,一起商量商量。不过,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不方便说话,不如晚上把姑妈请过来,咱们利用一夜上时间把所有事情都商量妥了,接下来就好办了。”贾母和王夫人都赞同道:“你说得对。今天晚了,明天早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完,贾母开始吃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回房。
次日,凤姐吃完了早饭过贾母这边来,和贾母、王夫人一起去薛姨妈那里,凤姐顺便想试试宝玉对娶亲有什么反应,走进里间对宝玉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是瞅着凤姐笑,微微地点点头。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听了这句话却大笑起来。凤姐看着宝玉这个样子,也猜不透他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便又问道:“老爷说等你病好了才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便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她放心。”凤姐忙扶住他说:“林妹妹早知道了,她现在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道:“那娶过来后,她到底是见我不见我?”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假。提起了林妹妹,虽然说的仍旧是些疯话,比之前还是清醒些。若是真清醒过来了,知道娶的不是林妹妹,猜破了这个灯谜,那饥荒才难还呢。”便忍着笑说道:“你好好的她便见你,若是这样疯疯颠颠的,她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天已交给林妹妹了。她要过来,无论如何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凤姐听他又说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贾母也听见了,又是笑,又是心疼,对凤姐说:“我早听见了。现在先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咱们走吧。”
正说着,王夫人也来了。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近来的事情。喝完茶,薛姨妈要人去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这次来,一是来看姑妈,二是有句要紧的话特来请姑妈到那边商议商议。”薛姨妈听了,点点头答应:“好啊。”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贾母三人就先回来了。
当天晚上薛姨妈果然过来了,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哭了一会儿。薛姨妈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见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就是稍微瘦些,你们怎么说得那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也没怎么样,就是老太太担心。眼下老爷又要动身到外地上任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老太太的意思,主要是让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顺带着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琐压压邪气,兴许病就好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是担忧宝钗受委屈,便道:“也行,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议计议才好。”王夫人便按着凤姐告诉她的话对薛姨妈说:“姨太太这会儿家里没人,不如把嫁妆都免了。明天就打发蝌儿去告诉蟠儿,这里一面办嫁娶,一面给他变法儿摆平官事。”绝口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然定了亲,早娶过来一天早好一天,大家也早放心一天。”正说着,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等信。薛姨妈虽然担心宝钗受委屈,然而也没法儿不同意,又见府里都这样张罗了,只得满口答应。鸳鸯回去回禀了贾母,贾母也非常高兴,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回去跟宝钗说明情况,不会让她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最后,议定凤姐夫妇做媒人,大家才散了。王夫人留薛姨妈陪她住一晚,姊妹不免又叙谈了半夜的话。
第二天,薛姨妈回家把昨晚商定的事儿详细地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答应了。”宝钗开始只是低头不语听着,后来便暗自落泪。薛姨妈好言相劝,解释了好些话。宝钗回到自己房中,宝琴随后去给她解闷。薛姨妈立刻又告诉了薛蝌,叫他明天动身去看薛蟠:“一则打听案审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你姐姐订亲出嫁的事儿,然后你就立即回来。”
薛蝌去了四天,回来回复薛姨妈道:“哥哥的事儿上司已经核准了是误杀,一过堂就要宣判了,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哥哥说‘妈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薛姨妈听了,一来薛蟠可以回家了,二来宝钗的婚事也有着落了,心里安稳了许多。只是看宝钗的神情,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不过,心里还是有数:“虽然这样,她毕竟是女儿家,一向是个孝顺守礼的人,知道我答应了,她也没什么说的。”便叫薛蝌:“准备金粉庚帖,填上你姐的生辰八字,立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再问一问过礼的日子,你好预备。本来咱们不想惊动亲友,你哥哥的朋友你说都是些混帐人;亲戚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方家,王家也没人在京里;史姑娘订婚时她家也没有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她们;倒是应当把当铺总管张德辉请来,拜托他帮助照料些,他是上了年纪的人,懂的事情还是多。”过礼就是男方向女方家送聘礼后,女方向男方家送的回礼。薛蝌领命,写好帖叫人送了过去。
第二天,贾琏过去见了薛姨妈,请完安说:“明天就是顶好的日子,今天过来回禀姨太太,明日就过礼吧。求姨太太不要挑理就行了。”说着,捧过写着迎娶日期的大红帖子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忙又回去回禀贾政。贾政道:“你禀报老太太说,既然不想让亲友们知道,凡事宁可搞得简便些。所需用的东西,请老太太看了就行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去禀报贾母。
这面,王夫人叫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给贾母过目,并让袭人告诉宝玉。宝玉嘻嘻笑道:“从这里送到园里,回头再从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去送,咱们的人再来收,何苦来呢。”贾母和王夫人听了,都高兴道:“说他糊涂,他今天怎么这么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想笑,上前来一件一件地点给贾母看:“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绣蟒丝绸四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府外面也没有预备贺喜的羊、酒,这是折合的银子。”贾母看了都说“好”,悄悄对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就别过礼了,等蟠儿出来再慢慢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好日子用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吧。”凤姐答应了,出来叫贾琏先过薛姨妈那边去,又叫来周瑞、旺儿等人,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就从园里以前开的便门送去,我也这就过去。这个门离潇湘馆还远,倘若被别处的人看见了,一定要嘱咐他们不要在潇湘馆里提起这事儿。”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
袭人告诉宝玉给黛玉送嫁妆,宝玉信以为真,心里大喜,精神便觉得好了许多,只是言语还有些疯傻。那些去送聘礼的人回来都不指名道姓,因此府里上下人虽然都知道是给宝钗送去的,但因凤姐有吩咐,所以都不敢走漏风声。
黛玉虽然也服药,但是病却是一天重似一天。紫鹃等在她身旁苦劝:“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上,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的事是不会有的,姑娘不信,就拿宝玉的身体来说,这样大的病,怎么能娶亲呢?姑娘别听他人说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人一看,黛玉已经奄奄一息,明知劝不过来,只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身边的鸳鸯黛玉的情况。鸳鸯觉得贾母近来疼黛玉的心比以前差了些,所以也不常去禀报贾母。况且贾母这几天的心思都用在宝钗和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大提起她,只是偶尔叮嘱一声要请太医调治罢了。
以前黛玉病着的时候,贾母和姊妹们常打发身边丫环来问候。如今见贾府中上下的人都不过来探望,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己心里明白如今绝无活着的可能,便扎挣着对紫鹃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人,虽然是老太太派你来服侍我,但是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黛玉又一面喘一面接着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好受,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的身体不大好,起来又要支撑不住了。”黛玉闭上眼并不搭言。紫鹃明白这是硬要起来,实在没办法,只得和雪雁把她扶起来,胳臂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再倚在她旁边。
黛玉哪里坐得住,觉得下身硌得疼,却狠命地撑着,叫过雪雁来道:“把我的诗本拿来。”说着又喘。雪雁猜测是要她前天整理过的诗稿,便找出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又抬眼看对面的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愣。黛玉气得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转身去取来水,黛玉漱了漱口,吐在盒内。紫鹃用手绢给她擦拭了一下嘴。黛玉便接过紫鹃手里的手绢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团,说不出话来,闭上了眼。紫鹃道:“姑娘躺躺吧。”黛玉摇摇头。紫鹃猛然想到黛玉可能是要她箱子里的手绢,连忙叫雪雁打开箱子,拿出一块白丝手绢来。黛玉接过来瞧了瞧,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是要那块题诗的旧手绢,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吧,何苦又伤神,等好了再看吧。”只见黛玉把那手帕接到手里,也不看手绢上面的诗,扎挣着伸出另只扶着枕头的手来狠命地撕扯那手绢,却只有打颤的分儿,哪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道她是恨宝玉,也不好说破,只能劝说:“姑娘何苦又生气!”黛玉点点头,掖在衣袖里,叫雪雁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
黛玉瞧了瞧灯花,又闭上了眼睛坐着,喘了一会儿又道:“点燃火盆。”紫鹃以为她嫌冷。便说道:“姑娘还是躺下吧,多盖一床被,那炭火烟气恐怕姑娘受不了。”黛玉又摇头。雪雁只得把炭火点燃,搁在地上火盆架上。黛玉又往自己这边点头,意思叫把火盆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把火盆端到炕上来,怕盆底烤坏炕席,急忙出去拿火盆炕桌。黛玉又要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用两只手来搀扶着她。黛玉这才将方才的手绢从袖口拿出来,瞅着火盆里的火点点头,然后把那手绢往火盆上一扔。把紫鹃吓了一跳,想要伸手抢,两只手搀扶黛玉又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时那手绢已经烧着了。紫鹃惊问道:“姑娘这是干什么呢。”黛玉充耳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放下了。紫鹃怕她也要烧,连忙用身子倚住黛玉,腾出手来要来拿诗稿,黛玉一见,又连忙伸手把诗稿拾起,扔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够不着,干着急。雪雁这时搬着桌子进来,正好看见黛玉往火盆里扔诗稿,不知扔得是什么东西,把桌子一放,赶忙上前抢火盆里的纸张,那纸张沾火就着,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扔在地上一顿乱踩,可惜已烧得所剩无几了。黛玉此时把眼睛一闭,往后一仰,差不点把紫鹃压倒。紫鹃连忙叫雪雁上来帮忙,将黛玉搀扶着放倒在炕,心里连惊带累突突地乱跳。想要叫人,天又晚了;不叫人,自己和雪雁、鹦哥等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变故,应付不了。战战兢兢,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早晨,黛玉好像又缓过一点气力和精神头来。吃完早饭后,忽然又咳嗽、呕吐起来。紫鹃看情况不好,连忙把雪雁等人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去禀报贾母。那知到了贾母住处,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紫鹃便问她们:“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甚感诧异,随到宝玉屋里去看,竟然也空无一人。又问屋里的丫头,丫头也说不知。紫鹃略一思忖,已然猜知八九,心里暗道:“这些人怎么这样狠毒冷淡!”想到黛玉这几天竟然连一个问的人也没有,越想越悲伤,激起一腔怨气来,一扭身出来了。一面走,心里一面想,“今天我倒要看看宝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他见了我心里怎么过得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天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人的心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
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很是寂静。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哪里左顾右盼,只见墨雨飞跑过来,紫鹃忙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说宝二爷娶亲,过来看看热闹。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哪天?”墨雨凑上前悄悄地说:“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她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让知道呢。就是今天夜里娶,哪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处房子了。”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吧。”墨雨一转身又飞跑而去了。
紫鹃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心里一酸,两眼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她明儿死了,你还能躲过我永远不见了!看你过了那称心如意的事儿之后,你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呜呜咽咽回去了。
远远看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四处张望,一眼看见紫鹃,其中一个便喊道:“那不是紫鹃姐姐回来了吗?”紫鹃知道可能是黛玉情况不好了,连忙摆手不让她们叫喊,赶忙跑进屋里去看。只见黛玉肝火上攻,两颊通红。紫鹃觉得不好,连忙叫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王奶奶来了一看,便大哭起来。紫鹃原以为王奶妈年纪大,见识多,可以帮助壮壮胆,谁知竟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急忙命小丫头去请。原来紫鹃想起李纨是个遗孀,今天宝玉成亲,她自然要回避。况且园中各种事务向来都是她料理,所以便打发人去请她。
李纨正在家里给贾兰改诗,只见一个丫头冒冒失失地进来禀报说:“大奶奶,林姑娘怕是好不了了,都在那儿哭呢。”李纨听了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丫环素云和碧月跟着。李纨一面走着,一面落泪,心想:“姐妹相处一场,更何况她那容貌、才情真是独一无二,唯有青女和嫦娥可以与之媲美,可怜这样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客死他乡的女子!偏偏凤姐想出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安抚劝慰,竟未能少尽姊妹之情。真是可怜可叹。”青女是传说中主管霜雪的女神。走着想着,已走到潇湘馆的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心里一紧,着起忙来:想必是已经死去,哭都哭过了,那衣服被褥也不知穿铺妥当了没有?慌忙三步两步闯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看见李纨,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闻声从里间屋里窜出来,和李纨走了个对脸。李纨忙问:“怎么样?”紫鹃想说话,可是咽喉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只好用手往里屋指了指。李纨见紫鹃这副模样,更觉心酸,也不再问,连忙走进屋来。上前俯身一看,黛玉已经不能说话。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微微地睁开眼,好像有知觉的样子,但只是眼皮和嘴唇稍微有些动意,口内尚有进出的气息,却一句话也不能说,一点泪也没有了。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雪雁道:“她在外屋呢。”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脸色青黄,闭着眼睛流泪,鼻涕和泪水把一个锦边绣着凸起花纹的褥子浸湿了碗大的一片。李纨连忙召唤她,紫鹃听见是李纨喊自己,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哭!林姑娘的衣服被褥还不拿出来给她换上,还要等多咱呢。难道她个女孩儿家,还能让她赤身露体光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更控制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忍不住跟着拭泪,一面着急地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点去收拾她的东西吧,再迟一会儿就不赶趟了。”
正在着急,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外边跑进来,把李纨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却是平儿。平儿跑进来一看眼前的景像,登时呆呆地愣住。李纨忙问道:“你这会儿不在那边帮助忙活,跑这儿做什么来了?”话音未落,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回答道:“奶奶不放心,叫我来瞧瞧。既然有大奶奶在这里,我们奶奶就只顾那头儿了。”李纨点点头。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屋走,一面忍不住流下泪来。李纨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来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准备妥当了让他来告诉我,不用到那边去禀报了。”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声,还站着原地没动。李纨问道:“还还有什么事呢?”林之孝家的答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叫紫鹃姑娘过去使唤使唤呢。”李纨还未回答,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回吧。等人死了我们自然是要出去的,哪能用这么……”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好说了,便改口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地叫我。”李纨在旁解释说:“林姑娘和这丫头也真是前世的缘分。雪雁是她从南边带来的,她倒不太理会。唯有和紫鹃好,我看她两个一时也离不开。”林之孝家的头先听了紫鹃的话,感觉不舒服,被李纨这番一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又见紫鹃哭得跟泪人一般,只好瞅着紫鹃微微一笑,说道:“紫鹃姑娘说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她可以说,我可怎么回复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能告诉二奶奶的吗?”
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对林之孝家的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把方才紫鹃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着头略一思忖,一回头说:“这么着吧,就叫雪姑娘去吧。”李纨不放心:“她能行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答应道:“既然这么着,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林之孝家的也是忧心忡忡问平儿:“雪姑娘能行吗?”平儿道:“能行,都一样。”林之孝家的道:“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我去。我先回去回复老太太和二奶奶去,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头大奶奶和姑娘再各自跟二奶奶说去。”李纨道:“行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担呢。”林之孝家的笑道:“不是不担,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交办的,我们都不是很明白原因,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在这儿呢,用得着我个下人担么。”说着,平儿已经把雪雁叫了出来。
原来雪雁因为这几天黛玉嫌她小孩子家什么不懂,对她有些疏远,她对黛玉的心也冷淡了。况且听说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她,她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发,平儿又让她换了套新衣服,跟着林之孝家的去了。
随后,平儿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又嘱咐平儿在那边催着点林之孝家的,叫她男人快点把黛玉后事急用的东西办回来。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看见林之孝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赶忙叫住道:“我带了她去吧,你先去告诉林大爷快去办林姑娘的东西去吧。奶奶那里我替你回复就是了。”林之孝家的正犯愁怎么回复老太太和二奶奶,一听平儿领雪雁去,赶忙答应着去了。平儿带着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复凤姐后就去办事了。
雪雁看见眼前这般景像,想起自家姑娘,不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和凤姐跟前不敢露出。心里暗想:“也不知用我做什么,我先瞧瞧。宝玉一天到晚和我们姑娘好得蜜里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不会是怕我们姑娘不依不饶,才假装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让我们姑娘寒心,他好娶宝姑娘吧。我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总不能今儿还装傻吧!”想到这,瞅空溜到里间屋门口,偷偷地往里瞧。这时宝玉虽说因为丢玉,有些昏沉,但听说要娶黛玉为妻,真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令自己舒心满意的事了,精神头顿觉旺盛起来,只不过不像从前那样灵活。现在巴不得立即见到黛玉,终于盼到今日完姻,正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分傻气,却与病时样子大相径庭了。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雪雁看在眼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她哪里知道宝玉的心事?失望地走开。
屋里,宝玉正催促袭人快快给他着装打扮,都收拾停当,焦急地走出新房,来到王夫人待着的屋里,坐在王夫人身边看着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干等也不到吉时,着急地问袭人:“林妹妹从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袭人忍着笑道:“等那个好时辰呢。”回头又听见凤姐与王夫人说:“虽然有孝,外头不用鼓乐,但是咱们南边的规矩是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不好。我传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一番,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行啊。”
一会儿,大轿子从大门抬进来,家里临时组成的小乐队立刻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队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新人出轿。宝玉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披,搀扶着新人下轿。
喜娘是传统汉族婚俗中,男家雇请的通晓婚礼礼仪和流程的妇女。喜娘需要能说会道,随机应变。充当的不仅仅是伴娘的角色,还要协助婚礼主持人,引导新人拜堂,入洞房,闹洞房等。
在轿子下面接扶新人的就是雪雁。原来贾母和凤姐让林之孝家的去叫紫鹃来听用的目的就是为了遮宝玉耳目,难怪平儿和林之孝家的对紫鹃的婉拒如此为难,可谓用心良苦。宝玉看见雪雁,还暗想:“怎么紫鹃不来,却让她来呢?”又一想:“对了,雪雁本来就是黛玉从南边老家带来的,紫鹃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自然应该雪雁来。”这么一想,见了雪雁就像见了黛玉一样开心。
傧相主持了一个简单的典礼仪式,叫两位新人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然后请贾政夫妇登堂正坐,行了仪礼,便送入洞房。还有坐床抛撒钱粮糖果等喜庆节目,都是按金陵老家的风俗习惯进行。
贾政本不信冲喜一说,但因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那知今天宝玉居然像个好人一般,贾政见了,倒也高兴。
等新人坐完了床要揭起盖头时,凤姐早做好防备,请能制住宝玉的贾母和王夫人等人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还是有些傻气,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体好了吗?好些天不见了。”见黛玉不答话,嘴里嗔怪道:“盖着这东西做什么!”伸手就要揭盖头,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转念又一想:“林妹妹爱生气的,不可造次。”把手又缩了回去。又歇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上前把头盖揭了下去。喜娘连忙上前双手接住盖头,雪雁立即闪身走开,莺儿等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眼前的新娘好像宝钗,心里一惊,不信自己的眼睛。转身疾步拿起一旁的大红蜡烛,回到新娘面前,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擦试眼睛,瞪大眼睛,仔细一看,眼前不是宝钗是谁?只见宝钗盛妆艳服,丰满婀娜,娇羞低着头,眼睛轻眨,喘息微急,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宝玉发了一会儿呆,见莺儿站在宝钗旁边,不见了雪雁。宝玉此时六神无主,自己以为是在梦中了,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众人小心上前,试着接过蜡烛去,然后扶着宝玉坐下。宝玉两眼发直,一声不吱。贾母恐他病情复发,亲自上前扶他上床。凤姐和尤氏请宝钗进入里间,在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宝玉定了一会儿神,见贾母和王夫人坐在一边,便轻轻地问袭人:“我是在哪里呢?这不是做梦吗?”袭人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什么梦不梦地胡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地用手指着宝钗问道:“坐在那里这位美人儿是谁?”袭人捂着嘴,笑得说不出话来,笑了半天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都转过头去,忍不住笑。宝玉又问:“我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干脆地答道:“宝姑娘。”宝玉问:“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作主给你娶的就是宝姑娘,怎么瞎问起林姑娘来。”宝玉一听不解:“我刚才本来看见林姑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开什么玩笑呢?”凤姐听了,走上来轻轻地对宝玉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胡说,如果得罪了宝姑娘,老太太可是不答应的。”宝玉听了凤姐的话,糊涂得更利害了。本来就有神志不清的毛病,加上今夜神出鬼没地调包,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急之下,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就要找林妹妹去。贾母等人急忙上前安慰,无奈他就是听不懂。贾母等人知道宝玉这是旧病复发,因为宝钗在屋内,又不好明说,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以平息安定他的神经。安息香是用树脂为主要原料加工做成的具有安定神经作用的香。时间不长,宝玉上来困意,袭人扶他躺下。众人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宝玉便昏昏沉沉睡去。贾母等人这才略微放心,叫凤姐去请宝钗上床安歇。宝钗却置若罔闻,和衣在里屋暂歇。
贾政在外屋坐着,不知里屋后来发生的情况,还以为是方才拜堂时看见的景像,心里倒觉得宽慰了许多。恰好明天就是他起程赴任的吉日,见宝玉没有出现什么变故,便起身要回去歇一歇,众人不忘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着了,也回房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贾政先到宗祠辞拜,回来拜别贾母:“不孝之子远离,愿老太太顺应时宜,颐养天年。儿子一到任职地,立即修书回来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照老太太意思办完了,只求老太太多加管教。”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没将宝玉旧病复发的情况告诉他,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婚,并不是同房。今天你动身远行,本应该叫他远送才是,可是他因病冲喜,现在才好些,昨日劳累一天,出去恐怕着了风寒,所以问问你。你要是叫他去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要疼他,我就叫人带他来,你俩见见,叫他给你磕头就算了。”贾政道:“让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高兴呢。”贾母听了,便放下心来,让贾政先坐着,叫鸳鸯去如此如此带宝玉来。
鸳鸯去了不多一会儿,便带着宝玉来了,袭人也跟着。宝玉见了父亲,神情略微紧张,片刻又放松下来,清醒了些,袭人从旁叫他给贾政行礼,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也没出什么大差错。贾政吩咐了他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便叫人扶他回去了。
贾政又回到王夫人房中,严肃地叮嘱王夫人要管教儿子,切不可像以前那样娇惯放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进考场应试。王夫人一一答应了,也没提别的事儿。随后,王夫人命人扶着宝钗过来,向贾政行了新媳妇送行之礼,也不用出房。其余家眷都出屋把贾政送到二门外才回来。贾珍等也受了贾政一番教训。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一直送到十里长亭才拜别。
宝玉拜别贾政回到屋里来,旧病突发,更加神志不清,连饮食都不能进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