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雁西也无心用饭,只是胡乱的拣些在面前的菜,并未尝出味道来,他不知怎么的竟然心乱如麻。那朝云想必也一样,几乎不曾动箸。二人各怀心事,草草的吃过饭后雁西便告辞了。
雁西走了之后,卫瑞文吩咐底下人收拾残桌,便一路又回到了书房。他坐在椅子上便思索起来,过了好久,他心里做了主意,于是便抚髯而笑,命门口立着的小厮请陈霓君过来。
很快那陈霓君便来了,她笑道:“老爷唤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呢?我倒是正准备睡下了。”卫瑞文笑道:“可不是有一件要紧事跟你商量。你看今日那位郎君如何?”陈霓君笑道:“面如冠玉,目若点漆,长身玉立,欣然有风度,实在是神仙姿容,更听闻诗文也是极好的。”
卫瑞文笑道:“正是,今日我考试他,他作《荷花》一诗,文采灼灼,字字珠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材,他日必将前途不可限量。”陈霓君含笑点头不语。卫瑞文笑道:“想必夫人也猜到一二。我如今有心提拔他,做一回伯乐。只是此人材也是不可多得,我心下倒想把女儿的终身托付与他。夫人觉得如何?”
陈霓君笑道:“此人确实是珠玉一般的人,也堪配我们的女儿。不知老爷心下想把哪位女儿许配与他?”卫瑞文笑道:“自然是可卿,与他年纪相仿。朝云略小,倒是还可以缓两年。”陈霓君点头笑道:“正是,可卿与他倒也是一对璧人。待我去问一问她。”卫瑞文便拱拱手笑道:“那么,真是有劳夫人了。”霓君起身,笑道:“不值什么。”于是便一路往可卿房中走去。
霓君见可卿正在临摹字帖,便先未出声。只见可卿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柳眉丹唇,其美堪比西子王嫱。待可卿临摹完,回头,见她母亲正站在那儿,可卿便笑道:“阿娘倒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霓君笑道:“刚来不久。却是因为要有一件事问你。”
可卿笑道:“阿娘问便是。”霓君执着可卿的手笑道:“今日那位郎君你觉得如何?”可卿笑道:“自然是极好的。”霓君含笑道:“你阿爹的意思,想把你许配给他呢。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想必是愿意的。”可卿却忽然摔手站了起来,正色道:“阿爹阿娘又何必如此心急。女儿还小,想过两年再谈这事。”
霓君心下以为这是女儿家害羞的常态,便也不注意,笑道:“那么,你先考虑考虑吧。倒别急着推辞。我看你二人若成婚倒堪称珠联璧合呢。”霓君说着便起身离去了。
可卿真是又气又急,她暂时还未有出阁的打算。虽然她倒也见过许多青年才俊,而雁西在里面也确实算的上翘楚。但是不知怎么得,她还是觉得他们不是她想托付终身的人。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一位······
可卿只觉得心乱如麻,此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可卿想倒不如出门去逛逛,去那没有人的幽僻处静一静心也好。于是她略略妆饰一番,便一个人也不带,径自出门去了。
可卿倒也不做马车,便一路顺着家门口的一条街市向下走去。街上人声鼎沸,货郎众多,也有好多精巧鲜艳的玩物,但是可卿就像看不见听不见一般,一路走去。走过了东桥,便往西街拐过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可卿猛然抬头却发现自己快要走到护城河边上了。
那护城河倒也是个幽静的地方,遍植柳树,莺歌燕舞,碧草茵茵。可卿心想,这倒是个好地方。于是便朝那护城河走去,越走近越听到一阵阵瑶琴的声音。可卿心想,此地人迹罕至,倒要看看是何人有此雅兴。于是一路分花拂柳的寻了过去。
只见一位白衣少年盘腿在柳下抚着瑶琴。那少年气宇轩昂中透着冷峻,剑眉星目,纤尘不染,仿佛是从冰雪中走出来的人一样。可卿站在柳树后,默默听着琴韵。只听得这少年行云流水般弹的是“洞仙歌”,音韵清绝,碎玉破金,真真堪称高山流水。
可卿听得这少年虽然琴弹的是极好,一丝不错,只是稍嫌冷冰冰的。这少年仿佛将所有的情感都封藏起来了,这琴声竟然洁白无暇,一丝不牵扯人间情感。
少年的琴声变缓,可卿听得他说道:“姑娘既然有缘来见,何不出来和舞一曲?”可卿原以为自己是悄无声息的到来的,倒不想还是被这少年发现了。可卿对于打扰别人弹琴心下实在过意不去,她深知一个人抚琴尽兴时是最恨别人来打搅的。于是她走出来,对着少年行了个礼,也并未说话。
少年的细长的手指并未停下来,那琴声还如清水般泻出来。少年抬眼看了可卿一眼,他的眼睛黝黑深远,里面仿佛空无一物,他很快又垂下眼。只听他兀自歌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可卿见这少年并不苛责她,反而唱起了歌。她本不是个扭捏作态的人,见这少年歌声琴声俱佳,一时也动了雅兴,便起舞和他这一曲。
今日可卿穿的是一件素白的短衣,素白的纱裙上面却绣着朱红的蝴蝶。可卿身段苗条,起舞便如那回风舞雪,若飞若扬。只见她衣袂乍飘,荷衣欲动,麝兰馥郁,环佩铿锵。又见她纤腰楚楚,云堆翠髻,莲步乍移,唇绽樱桃,她边舞边和道:“起来携素手,庭院无声,实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
那少年又抬头看了可卿一眼,此刻眼中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又歌曰:“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可卿的裙上的朱红蝴蝶因她的旋转而似乎要飞出来,闪闪灼灼,没得惊心动魄。
那少年指下柔和起来,那琴声渐渐弱了起来,最终少年停了下来,可卿便也停了下来。那天地肃杀无声,寂朗无人,仿佛只剩下可卿与那白衣少年。可卿恍然大悟,她的如意郎君,便是这位白衣少年一样的人物呀。可是这少年并不看她,他只是看着那瑶琴。
良久,少年抬眼,与可卿对视。可卿看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眸,只觉他的瞳如一井黑色的深冰,她不能判断这少年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厌恶她。
良久,可卿先开口道:“公子的这支洞仙歌真真好曲。妾打扰公子抚琴,希望公子莫要怪罪。”少年看着她,缓缓说道:“哪里,倒要谢姑娘起舞和的一曲,清妙非常。”可卿笑道:“拙舞实在不值一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又沉默下来。只见那柳枝乱舞,垂到河水中倒激起一圈圈涟漪,二人便同看那涟漪,散了又圆。可卿轻声叹道:“垂柳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那白衣少年并未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涟漪。
二人并肩沉默了很久,那少年终于抬眼道:“姑娘因何一人往这护城河而来?”可卿低头,良久说道:“阿爹阿娘要给我作一门亲事。那人虽是神仙姿容,我却是不爱,因此心中只想找一处僻静地方,不想有缘得遇公子抚琴。”
那少年又是良久不言语。等那涟漪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好几番过后,方才开口道:“那么,你心中的如意郎君又是什么样的呢?”
可卿沉默,却忍不住说道:“我心中的如意郎君的形容,便是和公子一般的。虽然今日才与公子初见,却犹如逢得故人归。”
少年又看了可卿一眼,他的眼中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他说道:“我只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可卿便答道:“郎提密网截江围,妾把长竿守钓矶。满载鱼舫都换酒,轻烟细雨又空归。这恰恰是妾向往的生活。”
少年的眼中仿佛泛起了一丝波澜,他微动嘴角道:“如此,姑娘倒是和我一样的人。”少年起身,解下随身佩带的一个金灿灿的麒麟,递给可卿,道:“出来的匆忙,浑身上下竟只有这麒麟堪以为聘,倒望姑娘收下。”可卿接过那文采辉煌的麒麟。
少年又道:“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是哪家姑娘。”可卿笑道:“妾唤卫可卿,家便在秦淮河不远处的卫府。”
少年道:“是当朝相国公的千金么?”可卿点头道:“是,妾是长女。”
只见那少年携起瑶琴,点头道:“我已经记下了,不日必然到府上提亲。天色欲晚,姑娘也该回去了。”少年指指那杳杳而来的马车,道:“有人来接我了。恕不能相送姑娘了。”
可卿点头,攥紧那麒麟,并不言语。
少年看了她一眼,便上了马车绝尘而去。可卿呆呆的站了良久,却也缓缓踏上了归途。
可卿不知,她将与那冷雁西订亲的消息早已传遍府里,朝云自然也是知道了。因着秦淮河畔的一段情,朝云自觉肝肠寸裂,天昏地暗。而正在归途的可卿,却面带微笑,自觉终身有靠。
作者有话说:白衣少年和可卿唱的《洞仙歌》是苏轼的大作,少年说的“小舟随水逝”那句词也是苏轼的词,可卿回答少年的那首“郎提密网”的诗是朝代不详的无名氏做的无题的一首诗,但是这个故事并不是发生在宋朝,是一个民风奔放的架空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