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刘/王暖石
一
这日天气很好,初秋的日头已经缓和了那股子毒辣,只有那种透着清明的,恍若神明在天的晴朗。如果一抬头,可以看见头顶上是水洗过一样水晶蓝的天,一丝一缕的白云衬得天更是汪蓝一片,它们随着独山湖上吹来的潮湿凉爽的风,懒散地向着西边飘去。一点一点,慢慢地从鱼台县的东门,飘过东关大街,直向着西门而去。
东关大街的尽头,就是鱼台县古老而破旧的东门,传说建于唐朝元和年间,距今已历九百多年的风雨。出得东门六十里,就是独山湖水道,水道南接微山湖,北通济宁直隶州。漕粮经此转运至京城。因此东门就是物资转运商旅歇脚的紧要关隘,东关大街也就成了鱼台县最繁华热闹的所在。此处有兼作南北口味的饭庄,亦有响当当的鲁菜字号;有卖索具锚篙桐油麻布南北杂货的,亦有钱庄票号茶楼米行。背街小巷里,藏的是澡堂算卦,戏园青楼的贱业。总而言之,是十足一个依漕运码头而生的,泛着铜钱味油烟味脂粉味的商埠,仿佛是此地最大的商号——晋云号里,那块高悬在正厅的牌匾上四个大字“物阜民丰”所对应的一样。
这日午后约莫未时,东关大街上的悦客来茶馆挤满了各色的老少爷们。这在平时,这个时辰大家伙还多半在家里的凉炕上,在城墙根的大柳树底下,在飘散着马尿味儿的城门洞里打着瞌睡。而这时大家都三五成群挤作一堆,一边啜着滚烫的茶水,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平日里溜着墙根儿捉虱子打瞌睡等活儿的,一个个晒得黢黑的臭苦力,也舍得掏出两个铜板儿,买一碗老叶子茶水,不敢上桌面,只溜边儿蹲着喝,却支楞着耳朵,东张西望,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在茶楼伙计沙哑聒噪招客添水的嗓门里,听着人们交换着一个惊人的消息。
“.......是啊,嗯,听说了,老伙计您说呢,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真真切切?单人独骑就去了?”
“嗨,仗着手底下硬实呗,否则......”
“还不是为了独吞赏银......”众人议论纷纷
“嘿!诸位,真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可怜英雄啊,走了麦城.....”茶馆正中一桌,一位在人堆里独占一面坐头的白面老者,只见他穿着利落的青布长衫,领口露出白内衬,头戴一顶黑缎面缀着白玉的瓜皮帽,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拈着灰白的胡须,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在满屋子拖着辫子的光头里,这顶边沿透出油汗的瓜皮帽,透着身份,也彰显着消息的权威。
“话说本县这位刘爷,虽说是个捕快,实乃......”老者欲言又止,神情透着一股悲哀。
“这几百里的地面,谁个不知......”
“那武艺,咱山东第一刀,就是放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听说连臬台老爷也.......”
“......何止是臬台老爷,听说新来的抚台大人杨大人,也想请刘爷在辕门当差,只是咱王大老爷不肯割爱......”
“听巡检司的兄弟说,大约是一叶水上漂所为......”
“那不正是玩鹰的被鹰啄瞎了眼儿......”
围坐一旁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把正在整理思路的白面老者搞得心神不宁,一时沉吟不语。此人正是晋云号掌柜许世昌,昨日午后,许掌柜午睡起来不久,坐在床头,接过贴身小厮递过来的水烟,饱饱地吸了一锅,正待端起茶盏,柜台的伙计急匆匆来报,巡检司的刘爷来拜,许掌柜皱起了眉头,端起茶盏一口喝尽,噗地一声吐出一片茶叶,压着不耐烦说道:“告诉刘爷,我不在,有事请他留话。”伙计抬头看了许掌柜一眼,两只伶俐的眼睛骨碌一转,便应声出去回复了。没错,巡检司的头牌马快,江湖人称“捕快刘”的刘爷,正是前来借银子的。要说这位刘爷,许世昌本来是敬其七分的,江湖上传闻,刘爷刀法精奇,一口祖传的快刀威震水旱两路英雄,且性格豪爽,为人耿直,虽为巡检司捕快,每年不过区区十几两银子的工食银,却在江湖中有小公明的美誉,鱼台县是漕运命脉大运河边的大码头,江湖朋友南来北往,难免有遭遇急难的,刘爷总有三五两银子的接济。要说在巡检司衙门,敲剥弄钱的机会有的是,勾结一些地方青皮包揽词讼,作证作保,或是催逼田赋躲避差役,等等。心狠手活的,每年搞上几十上百两银子也是稀松平常。但刘爷不屑为之,仗着手中一口刀,一身的武艺,每每擒来官府督办的大案惯匪,挣得百十两的海捕赏银。原本奉养老娘,娶上一房婆娘,置办些田地,日子也能过得溜光水滑。不想他“小公明”的名气太大,这些工食赏银哪里能挡得住那些个慕名而来的落魄英雄,一碗浑酒,一声大哥,三两滴眼泪,总会让刘爷抹不开面子而倾囊相助,时间一长,若是久久没能遇上州府衙门,臬司衙门的大案,刘爷竟落得腆着脸四处借贷过日子了,一开始大家都给几分面子,毕竟在鱼台县乃至济宁州,刘爷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但三番五次后,加之当朝乾隆爷海内升平,盗贼稀少。前账未清后账又至,渐渐大家遇到刘爷来拜,恍若讨债鬼上门,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自然刘爷英雄的威名大打折扣了。自然许掌柜久而生厌,将原本的一些敬佩,丢到南海爪哇国里去了。
二
而此刻,那个让许掌柜又敬又厌的刘爷,已经阴阳相隔。上午获知捕快刘昨夜命丧水牛岗,许世昌吃惊之余,内心渐渐升起一丝懊悔和不安,午饭后,食不知味的他一改午睡的习惯,来到悦客来茶馆,一来,舒缓一下心情,二来,也想了解一下市井间有没有什么传闻,能解开大名鼎鼎的捕快刘殒命的秘密。
“我说许掌柜的......”只见许世昌右手边一位灰色长衫,脑门儿刮得锃亮,高鼻子瘦长脸的生意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吸罢一口烟,在长凳上叉开腿,将手里的白铜象牙嘴儿烟筒子“啪啪”地往凳腿儿上敲,惹得众人一齐朝他看过来,原来,是“晋云号”斜对面“清来米行”的钱掌柜,这钱掌柜明面上做些不起眼的谷米进出生意,实则暗地里倒卖一些漕丁们监守自盗的漕粮,和押运通判暗地里夹带的私货。来往的不是衙门里的师爷,就是把总模样的丘八。许世昌对他的底细是一清二楚。这钱掌柜见大家都拿眼睛望着他,遂收起烟杆子,不慌不忙地道:
“......这刘爷是咱们县鄙人顶顶佩服的一条好汉,不想昨夜竟惨遭毒手,晌午听几位巡检司的爷说,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苏北窜来的水匪一叶水上漂,呃......不过鄙人觉得生疑!许掌柜可知为何?”
“请教钱掌柜......”许世昌放下茶盏,拱拱手,盯着钱掌柜嘴边隐没在胡须里的一条亮疤,静候下文。
“那是因为巡检司的几位爷说,刘爷咽喉中刀,卷曲在那血糊糊的泥地里,翻开刘爷的尸身你们猜怎么着?”钱掌柜咕噜一声把那个随手不离的白铜烟杆儿往生漆红面的八仙桌上一搁,两只眼睛巡视一圈听得入神的众人,然后回到许世昌的脸上。继续道:
“......刘爷的尸身下,压着满满一腰包的银子,有多少?不知道!只听说都是一些三五两一个的银锞子......”
“呀,那可不就是足足有百十两?”众人一片惊叹
“那可不,你们想,那一叶水上漂是什么人?哎......对了!那可是刀尖上觅食儿的惯匪,见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就放过了不成?所以,依鄙人看,八成是从前在刘爷手底下犯事儿的主,来寻仇的,不过呢......许爷,您说这刘爷,哪来这么多钱?话说昨儿个午后,刘爷还来我柜上打饥荒呢,呃......不过呢,昨儿个鄙人正好不在,伙计们就把他打发走了......”
“这个么......”许世昌抬头看着茶馆上空随着光线缭绕的烟气,拈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道:
“确实如钱掌柜所说,老夫也觉得蹊跷,要说这刘爷,也是常来敝号,老夫也.....呃....与刘爷有些银钱来往,听说昨天午后,也来敝号,但不知何事,老夫也是回到敝号后,听伙计们说起的,不过,这,这,这身怀巨款,只身擒拿惯匪一叶水上漂,总觉得叫人有些匪夷所思啊......”
大家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顿时觉得云里雾里,一连声地附和:“对对对,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便都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原本七嘴八舌好似几百只苍蝇嗡嗡作响的喧闹,也忽然平静下来,连本来围着桌子添水的茶楼掌柜李二发,也迷瞪瞪地,一只手撩起脖子上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油汗,一只手还傻楞楞地提着半壶开水不放,痴呆呆地盯着许掌柜一边说话一边抖动着的胡须。
“哎我说李二......”忽然,有人在人群里高叫一声,只把李掌柜吓了一跳,大家一看,原来是隔壁杠房家里的二小子,只见他嬉皮笑脸地蹲在长条凳上,光着脊梁,嘴里嚼着煮熟的花生,只把一件白色的汗搭子撂在肩膀上。
“李二也是你小子叫的?你个没大没小的兔崽子!”李二发抽下脖子里的手巾,涨红了脸,作势要去抽他。二小子兔子一般跳下长条凳,钻进人堆里,扬起脸又喊道:
“李二你的老娘,你老娘不是神婆么?咋不叫你老娘问问,问问那刘捕快是咋回事哩......”
“是哟......”众人忽然一起醒悟过来。原来,茶馆李掌柜的老娘,年轻时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子,那时,连县太爷的大太太都曾经慕名请她去关一关死去的娘亲,据说神婆子化了符,点了神水,两只眼睛就翻起了死鱼一样的白眼珠子,然后出一口长气,像要死过去,再长出一口气,又活了过来,然后睁开眼,那眼神就不是自己的了,猛一开口,就活脱脱地一口县太爷的老丈母娘的口音,一声“我的儿耶.....”惊得县太爷夫妻俩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
就凭着这通神的本领,李掌柜的老娘养大了儿子,置了田地和这县城东关大街的房产,就势开了这悦客来茶楼,李二发后来嫌老娘再出去装神弄鬼丢人了,于是让老娘安心在后宅内享福,外人已经好几年没见着,几乎忘记了李二有个神婆子老娘了。今日那二小子一叫喊,大家一起起哄了:
“李二,还不快去请你娘出来,也好给大家伙见识......”
“李二!”
“李二,你老娘出来啦......”店里又哄堂大笑,顿时吵翻天,把本来有些愁云惨雾的茶馆,搞得乌烟瘴气,许掌柜只好摇头拈须苦笑,而钱掌柜又吸罢一锅烟,叉开腿在凳腿儿上“笃笃笃”地敲着白铜烟杆儿。谁也没留意到窗外忽然刮起了大风,原本明亮的窗格子,现在黯淡下来,窗户哗啦啦地响着,响着。忽然,一扇窗户猛然被一阵狂风吹开,哐当一声,紧接着一阵裹着黄沙的风,打着璇儿,直往店堂里卷了过来。正当大家猝不及防,手忙脚乱用袖子挡着茶碗的当口,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李二发手里提着的半壶开水“嘭”地落在地上的水磨方砖上,大家吃了一惊,忙不迭躲开飞溅的滚水,却见那李二忽然一纵身跳上柜台,盘腿坐着,头直直地垂下来,使劲地摇晃,众人仔细一看,李二就像抽筋一样,口角堆着白沫,一根晶亮的涎水从下嘴唇直向着桌面上挂了下来。众人目睹此景,不禁目瞪口呆,竟没有一人敢凑上去看个究竟。
“各位老少爷们!”李二发忽然开口说话了,众人忽见李二停止了抽搐,他抬头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眼珠子,仿佛是千年的深井里掏出来的青砖,透着瘆人的阴黑。听声音语气,不就是刚才大家伙议论纷纷的鱼台县第一捕快刘爷捕快刘么?许掌柜惊得脸色煞白,不为这声音,而是从李二发侧面看过去,这个身形又挺拔又厚实,哪里是李二的,活生生就是那威风八面的捕快刘呀。
三
只见那李二发高坐在柜台上,拱手对着众人做了一圈揖。又将身体萎顿下来,他微微合上眼皮,让原本瘆人的两孔黑洞,变成了两道漆黑的缝隙。随即两行清泪,猛然从那漆黑的缝隙里流淌下来。店堂里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柜台后边那灶台上咕噜噜滚着的水声,和柴火轻微的噼噼叭叭燃烧声。
“许掌柜的,钱掌柜的,各位爷们......”李二发的嘴唇像木偶一般生硬地蠕动着,众人分明看见从李二的嘴里,竟清晰地说出来捕快刘的话音,无不脊背发凉,汗毛根根直立,屁股沟里冷汗直流。有那溜着墙根儿喝茶的臭苦力,竟失手将粗瓷茶碗掉在地上,当啷一声摔得粉碎,直把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惊吓到各位,刘某给各位爷赔不是了......”李二发又抬抬手,草草做了个揖,毫无表情的嘴唇缓缓蠕动,可以看到里面毫无生气的白牙。
“......本已是孤魂野鬼,怎奈刘某一直在这黄泉路上打转转......这阴风呀,直把,直把俺刘某的骨头,都吹得生疼呀......”李二(捕快刘)又垂下头,缩着脖子,两只手臂抱紧身躯,脖颈上辫子两旁散乱的头发竟然真的根根飘散起来,像似真有一股子地狱阴风,围绕不散。
“......各位爷,俺不冤,实在也该去,去那阎王殿受那万箭穿心之苦......只可怜我那老娘......哎......名头!呵呵呵呵,刘某实为名头所累呀......阎王爷的铁链呀,活在阳间里,便已经被套上,俺套上.......诸位爷,也一样......呵呵呵呵。”李二(捕快刘)黑洞洞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房梁,脸上依然泪痕宛然。而房梁上却忽然聚集着上百只灰黑色的蜘蛛,挤挤挨挨的,争相吐着丝,从房梁上悬挂而下,只是众人全然被李二发所吸引,无人注意到这奇状。
“刘爷!”许世昌毕竟饱经风霜,他定下心神,冲着柜台上的刘魂肉李略做一揖,平静地说道:“老夫今日闻知刘爷遇难,实在是悲痛万分,刘爷英灵不远,近在眼前,可否告知凶手是谁,也好早日使那有司衙门缉拿正法,为刘爷报仇呀!”
“呵呵,报仇......刘某无仇可报,活着早已生厌......”李二缓缓转过头,直勾勾盯着许,钱二位掌柜,看着素日嬉皮笑脸一副呆相的李二,目下竟是这副模样,实在是让人想笑笑不出来,想走又挪不动步。那李二继续说道:
“二位爷,一向叨扰了,刘某非来惊吓各位,仔细想来......想来人间贫贱冷暖,自有天命,是非因果,自有报应。刘某虽有不甘,但各位爷,刘某昨日午后,骑着我的那匹黄马走出东门,以为天下至难,无非是一分银钱难倒英雄汉,谁想,谁想......哎,罢了......”那刘魂李肉似乎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
“刘爷!钱某有礼了!”只见那脸色煞白的钱掌柜,两只骨节发白的双手攥紧手里的白铜烟杆儿,站起来颤抖着腿儿,拱手一揖,道:
“刘爷今日托着李二爷的肉身来与我们爷们见一面,是否有紧要的事儿丢不下?还是牵挂老娘无人赡养?或是与哪位爷还有未了的过节?”
“非也,非也......”李二忽然睁大两只眼珠子,“刘某虽是不甘,但也是自作自受,我那老娘......只是早一日晚一日相见而已.......实在是在那黄泉路上迷了路,俺被一阵阴风卷来,却无端感到一场奇祸将要到来........罢了,俺与各位缘分已尽,你们看!看!那那那勾人的铁链又套过来了,刘某......刘某......走了......”只见那李二浑身发抖,嘴角又堆起白沫,直把众人刚稍稍平息的恐惧又一齐唤起,只见屋子里阴气缭绕,冷风儿直从地底下浸出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刘爷且慢!刘爷!”许世昌站起来,想往前走,却发现无论如何移不动脚步,他急切地朗声道:“刘爷,今日老夫与你虽阴阳相隔,但许某自觉与刘爷尚有些情分,今日大家伙儿议论了半天,无非是想了解真相,也好与刘爷讨个公道,刘爷英雄一世,竟横尸在那烂泥地里,鱼台的老少爷们心疼啊,万请英灵留步,也好替大家解开心头之谜啊!”
“英雄......英雄......呜呜呜......”李二闻听许世昌的一番话,猛然掩面而泣:“刘某......刘某当不起这两个字,要说凶手,刘某......正是凶手,实在是十恶不赦,甘心去受那千刀万剐油煎火烤之苦......也好,那就让各位爷听一听刘某......刘某是如何,如何成了凶手,又是如何命丧水牛岗的吧......”
众人听得神魂颠倒,都把那一张嘴,张得能塞下半个大馒头。此时外面的风缓一阵紧一阵,时而把窗棂吹的咯哒咯哒乱撞,时而又卷起黄沙,打得窗户纸沙沙地响。如果此时有人一抬头,会看见房梁上的蜘蛛又聚集了很多,灰黑的一团,沿着房梁弥漫。
“......昨日午后,俺骑着黄马走出东门......”只见刘魂李肉端坐在柜上,那依然黑森森的眼睛仿佛盯着地上的某块水磨方砖,他缓缓说道。。。。
四
“......昨日午后,俺骑着黄马走出东门,走出东门呀我回头一看,怎么这门洞子比以前高了三尺呢?啊......俺仔细一想呀,哪里是门洞子高了三尺,分明是俺刘某矮了半截呀。是,刘某这一阵子也确实惹人烦,但各位爷知道俺刘某,并非是那狂赌烂嫖之人呀......”那刘魂李肉沉默了一会,那张诡异的脸依然毫无表情,失神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好像在权衡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俺那漕船上的把兄弟,眼巴巴就快到那通州码头了,谁知怎么就不小心走了水,把那满满一船漕粮烧了大半,如今被下在大狱,家里的孤儿寡母求到我这儿,各位爷,你们说,俺刘某素不相识的江湖英雄,找到我这儿,尚且帮衬一二,俺那把兄弟眼看性命不保,能袖手旁观么?......不能!俺厚着脸皮昨儿个一晌午,在咱们鱼台县城拜了一圈门子,你们猜怎么着?......哎......”捕快刘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俺垂头丧气走出东门,我......哎!我前面怎么说来着,那阎王爷的铁链子呀,你活在阳间,就套在你脖子上了......”捕快刘一边说,一边面无表情地握起两只拳头,作出往自己脖子上套铁链子的动作,惹得众人一紧张,纷纷下意识地低头往自己脖子上看。
“俺走出东门呀,就看见前面急匆匆一个人,骑着头大青骡子往县城里赶路,俺在马上一瞅,眼熟,不正是俺巡检老爷从北京城带来的门子么?俺连忙叫住他,谁想他跳下大青骡子就一把抓住我的马笼头,气喘吁吁地说话,嘿,那一口京片子,他说,哎哟刘爷,可找着您了,您快跟我回衙门吧,咱老爷可是十万火急火上房似的找您呀......俺问,有啥事那么急?他一边擦着满头的汗,一边直跺脚,说,哎哟刘爷哎,您就别问了,赶紧麻溜走吧......俺连忙朝我那黄马的屁股上抽一鞭子,就一溜烟赶回衙门里去了.....”捕快刘说到这儿,两只眼珠子似乎活泛了一些,他停顿了一下,大家伙儿在想,这捕快刘或者说是李二发李掌柜的,会不会喝口水润润嗓子呢?正胡思乱想间,这捕快刘又继续说道:
“......咱衙门这位巡检老爷,原本是兵部职方司书办,熬了多年考成外放来的,人家见过大世面,会来事儿。他见到刘某就一把拽着不让打千儿,说州府衙门来了札子,一件急案,说苏北窜来的水匪一叶水上漂,今儿个在南阳镇莲教杨老舵主家贺寿,晚上必定从咱地面儿上过,回到他那微山湖南边的老窝。咱巡检老爷还凑在刘某耳边说,这次州里悬红二十两纹银,捉到那作案累累的水匪,让俺好生拿个办法......俺明白,巡检老爷也有周全俺的意思,毕竟那二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若人多腿杂,走漏风声不说,即便是捉拿归案,二十两银子几个人一分,也就没有啥鸟毛意思了。于是俺说,这姓叶的,不管他水上漂不漂,到了咱鱼台,咱就把他撸下,大人放心,俺老刘单刀匹马,一定把姓叶的摁在大人堂上!”这捕快刘的声音这时渐渐透出雄壮之色,仿佛那李二躯壳里的阴魂在慢慢还阳,大家听得入神,把原先瘆人毛孔的害怕,压下去了七八分,透过李二那张惨白失神的脸,好像真看到一个叱咤江湖威震鲁南的捕快刘了。捕快刘继续道:
“......咱老爷一听,欢喜得直搓手,他让俺去后面马厩里挑一匹好马,说晚上在后宅摆好酒菜,等俺回来喝酒......俺想呀,这个姓叶的,手底下稀松平常,但行踪诡秘,就像条狡猾的泥鳅,俺算定他要从咱鱼台过,必定是走那独山湖西边的水牛岗。俺二话不说,去伙房抓了几个白馍,带着个水壶,一路加鞭就进了水牛岗西边的林子里......”说到这里,那刘魂李肉忽然颓了下来,低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两只胳膊抱住,又抬头定定地看着前方,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
“......各位爷们还记得昨天晚上的月亮吗?......又圆又大是不是?俺进了林子呀,拴好马,就靠着树桩子,敞开怀吹风......俺就透过树枝呀,看到白白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又大又白,恁大的月亮,俺以前咋从没见过哩?俺看着水牛岗外边亮白的湖水,看着恁大恁白的月亮,就想啊......想俺刘某,咋越活越不成个人了呢?......说起俺捕快刘,江湖上好像有这一号,但又咋样哩?俺如今在这林子里,恁大的水面,恁大的月亮,天地......俺老刘今天死毬在这里,又算个啥毛呢?反倒是松快了是不是?各位爷......俺这么胡思乱想呀,天就慢慢黑下了,正打算吃一口白馍,俺老刘忽然听见有马蹄声了......哎!造孽哟......”捕快刘停了下来,久久沉默,黑洞洞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不,李二的膝盖。店堂里一片沉静,大家虽急于知道后面怎么回事,但好像被捕快刘不紧不慢一咏一叹的叙事摄住了魂魄,都安静地等着下文。不知过了多久,捕快刘游魂一般的语音又响起了:
“.......这马蹄声不紧不慢,慢慢悠悠,就像一个人骑着马慢慢看风景......俺刚才说了,这一叶水上漂狡猾得像一条泥鳅,俺不敢大意,爬上路边上的大松树,等那看风景的人过来,管他是谁,俺扑倒了再说......”
五
“俺老刘躲在树杈上等了半天,那马儿踏着碎步总算来了。天已经擦黑,月亮亮堂起来了,俺就在这亮月下瞧见马背上伏着一个人,就像是个死人样儿,两条胳膊垂在马脖子两边,随着马的碎步子摇晃。俺来不及细想是咋回事,跳下大松树就一把拽住马笼头,那是一匹母马,倒也不吭声儿,就乖乖被俺拉住。俺板开那人的肩膀,他的头就耷拉下来,趁着月光一瞅,一个年轻的后生,灰色的长衫,腰里鼓鼓囊囊的系着个包袱,头戴一顶黑灰的缎子瓜皮帽儿,俺见他牙关紧咬,面色蜡黄,就知道这后生一定是日头下赶路中了暑气,俺,俺就连抱带拉地把他弄下来,拖进林子里,解了他领口的扣子,往他紧闭的嘴里塞了几丸俺贴身带着的诸葛行军丸,拿着水壶的嘴儿撬开他的门牙,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水......后来......后来.......”捕快刘说到这儿,停顿了下,那李二的嘴巴还在蠕动,却没有了声音。而座位上的许世昌,这时皱紧了眉头,若有所思。良久,那捕快刘又说话了,这次的声音却微弱许多,怯生生的。
“......后来......后来我回到路边,把那枣红母马牵进林子,和我的马儿拴在一起......月光下我看那后生还是昏迷不醒,就......就看到那后生腰里鼓鼓囊囊的包袱了......俺,俺拍拍那后生的脸,还是叫不醒,便一把摸到那鼓鼓的包袱上......跟俺想的一样,包袱里是几十个银锞子,摸上去,大大小小都有,总有那么三五十两......俺......俺心动了.....哎......心动了呀,俺想,神不知鬼不觉解下他的包袱,再把他弄到马背上去,给那马儿一鞭,只管让它朝着县城走去......俺......想定了,便伸手在他后腰,去解那包袱的结......那结系得很紧,我解了半天解不开,便随手拔出我那把藏在靴页子里的短刀......这短刀可是俺刘某擒贼的秘器,有一次......哎......不说了不说了......俺就用这短刀,想要割开一面的包袱皮儿,不想那后生此刻忽然醒了过来,他挣扎着往后退,按着自己腰上的包袱直叫唤,喊救命,叫得那林子里的老鸹都扑棱棱的飞起来......俺连忙扑上去按住他的嘴,说是俺救了他的命,那后生死也不信,拼命挣扎,一只手死命掰开我按住他嘴巴的手,他叫喊了一句直把俺吓丢了魂,你们猜他喊什么来着......他喊,捕快刘!捕快刘!你怎会干这谋财害命的事.....一边拼命拿脚踢蹬俺.....俺想不到这后生竟然认得,这下,这下只有......俺来不及多想,头脑里都是浆糊,俺就......就一把插进那后生的脖子窝里.....”
“......那血,立刻咕噜噜地标出来,他拼命地挣扎,踢腾,踢腾一下,那血就喷一阵......喷得我胸口和下巴上都沾满了血沫子......俺使劲摁住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死命叫唤,刀把上加着力道,俺......俺竟然听到自己嘴巴里冒出这样的话——你个贼......贼......”捕快刘越说越慢,越微弱,但却是整个茶馆清晰可闻,大家伙儿入定一般听着,鸦雀无声。这时,只见一只毛绒绒黑黢黢的大蜘蛛,从房梁上跌下来,正落在李二那诡异的脸上,沿着下巴向上往脑门儿上爬,李二兀自睁着黑洞洞的眼睛,一动不动,竟然毫无知觉。
原本眉头紧皱的许世昌听得心惊肉跳,马虽然不像是自家的马,可是捕快刘嘴里的那个后生............内心满腹狐疑,这满头的虚汗就涔涔而下,胯下的睾丸一阵急剧地收缩,一种大祸临头地感觉朝他袭来,他呻吟着扶住桌面。一旁的钱掌柜急忙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刚想询问,只见许世昌面色苍白,用虚弱的眼神看着他,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事,钱掌柜正想说什么,只听到柜台上的李二忽然掩面而泣,呜呜呜的哭泣声,像从几十丈深的井底传来,震得听者心里发毛,房梁上越聚越多的蜘蛛三三两两跌落了下来。
“......俺使劲摁住,腿夹着他的腿,不让他踢腾......那后生慢慢不动弹了,原来僵硬的腿儿,忽然就像放了气的猪尿泡,软塌了下来......”
“俺坐在那后生的尸首旁,好半天动不得,俺擒过大盗,杀过湖匪......从不曾软得爬不起来......半晌,俺的魂儿回来了,这不,还有那一叶水上漂等着爷去收拾呢,俺鼓起劲儿,把那后生拖进林子深处,用短刀草草刨了个坑,埋了,哦,对!俺解开了那后生背后的包袱结,把那一包袱的银子绑在俺自己腰里......这一通下来,累得俺气喘吁吁,这才想起来,晌午到现在,还空着肚子......”
“俺急忙去找俺的马,取那马搭子里的干粮,不想,我那马儿前腿搭在那后生的枣红母马背上,那母马被拴着,轻轻嘶叫着,挣脱着,被俺那马压着做那畜生之事......俺被那畜生气得跳脚,只得走出林子,想去那湖水里洗洗满脸的血污,正在此时,俺忽然听到北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俺想,莫非是那一叶水上漂?这黑天里趁着月头赶路的,除了那姓叶的,还能有谁?一定是!俺精神一振,整了整衣裳,勒紧俺那背后的那口宝刀,一纵身跳上了路旁的那棵大松树。
六
“......俺跳上大松树,就朝着马蹄声张望,远远瞅见一人,瓜皮帽,黑披风,一身皂色短靠,骑着一匹黑马,一阵风地赶来,马脖子旁有一个物件在月光底下闪着亮光,仔细一看,像是一柄短了半截的腰刀,亮闪闪的,正是那刀鞘铜制的吞口。俺死命盯着他,掐着飞身跳下的时间......各位爷,俺刘某捉拿贼匪,拿手好戏正是从躲藏的树上突然跳下,双臂双腿夹着那贼匪滚落在马下,蔫巴一点的,一下就摔得他七荤八素,狠一点的角色,被俺老刘这双腿死命夹住,兀自拼命挣扎,这时俺就腾出一只手,从俺这靴页子里抽出短刀,一下顶住这贼匪的脖子窝......”这刘魂李肉这会儿说得激动起来,只见他做着抽刀直抵贼匪咽喉的动作,饶是李二那副干瘦的躯体,硬是虎虎有力,一副捕快刘的气派。
“......瞅着那人近了,俺纵身跳下,手臂一下兜着那人头颈,两条腿就势夹住他的腰身,从那飞奔的马上摔将下来,滚落在那杂草堆里......没想到这厮落了地,一下子就他娘挣脱了俺的双臂双腿,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慌里慌张寻他的马,俺就趁着这厮晕头转向,一下抽出俺背后的钢刀,想一步逼住这厮......这厮倒是机灵,连退几步,一下就摸到回来找主人的那匹黑马的马脖子,顺手抽出那口短了一截的刀。俺一见那把刀呀,立马就明白,这主儿正是那如假包换的一叶水上漂了,在湖面上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这短了一截的刀,最是得劲儿。只见那叶匪反握刀把儿,向俺抱拳,说,在下姓叶,江湖上人称.......一叶水上漂!俺脱口打断他的话头,啰嗦个啥,俺掏出腰牌,晃了晃,说老子姓刘,正是奉命捉拿你龟孙归案的......那一叶......那贼一惊,说难道就是鱼台县的捕快刘刘爷?俺说,既然知道俺刘某,那就丢下刀乖乖跟俺回衙门销案,也算你龟孙聪明......那龟孙马上做出一副熊样,说刘爷,在下久仰威名,能否今日放叶某一条生路,叶某马搭子里还有几十两纹银,今日一并孝敬刘爷......这龟孙边说边去摸那匹马,俺哪里会让那龟孙哄住了,挥手一刀想打掉他手里的刀,那厮也不是省油的灯,俺俩就立马撕打起来......”捕快刘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大家听得入神,店堂里除了灶台上咕嘟咕嘟的水声,没有一丝声音。外面的风好像停了,但窗户纸依然晦暗。等了很久,捕快刘叹了口气,用好似即将落幕般的低沉语调,继续说:
“......那厮与我交手不过十来招,就他娘招架不住了,俺的腿肚子也发软发麻了,俺使出全身的劲儿,一刀兜头劈下,那龟孙抬起刀一挡,俺就势往下那么一压,那龟孙受不住,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俺使出独门秘技......这秘技呀,都用得那么熟了,都擒了好些个贼匪了......”捕快刘喃喃说着,黑洞洞的眼睛里,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忽然一阵呜咽,说:
“娘哎!俺真不孝,真不孝哎......娘!.......”
捕快刘哭了一阵,眼见那李二的肉身也是一个劲儿的颤抖,捕快刘缓缓说道:
“......俺用那独门秘技,是将刀尖往下一沉,趁势一翻手腕,将那刀尖挑断那贼的肩窝经脉,但是......报应啊!报应!......俺一翻手腕,不想那刀把勾在俺腰间裹着银子的包袱上......那贼......那龟孙趁机后退,一反手,就一刀从俺下身划过。俺大叫一声,柱着刀单膝跪在地上,俺看见下腹裤子割开,鲜血淋漓,疼得俺直打哆嗦......俺想着,想这龟孙一定一脚踢翻俺,顺手一刀要了俺的命,谁知那龟孙......那一叶水上漂,他爬起来一溜烟跨上马,还给俺抱拳赔不是,说多有得罪,改日登门谢罪......就她娘一溜烟跑了.......俺跪在地上,疼得叫唤,但马上俺就不叫唤嘞......为啥?.......”
“......各位爷,俺.....俺解开裤子看伤口,看见.....嗬嗬嗬......俺看见俺的命根子,他娘的齐根切断了,只连着一层皮,吊在俺血淋淋的裤裆里......”捕快刘抬头好像看着房梁,又低头久久沉默,大家也都惊呆了似的,张大嘴盯着他,久久等他说话。良久,捕快刘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俺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月亮,恁大恁园,人说天知地知,是啊,俺今晚做下的事,这月亮呀,都瞧见了......让俺成了废人,也成了杀人凶犯,到底俺是捕快还是凶手?是贼匪?俺,俺比那一叶水上漂还他娘不如!......呜呜呜......”
“......俺看着地上流了一滩的血,黑亮黑亮的,映着天上那个大大的亮月......想到俺刚才要捉拿水上漂的时候,脸上竟然带着一脸杀了人的血,还有俺的衣服上......嗬嗬嗬......可笑啊,可笑!俺于是又抽出靴页子里的那把杀人短刀,对着那月亮,俺就一刀捅进俺的咽喉里......”
“......俺听见喉咙里嘶嘶地出气......咕噜咕噜冒着血泡子......俺想叫一声娘.....却只听到气管里嘶嘶的声音......就这样,俺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俺发现自己忽然飘啊飘,昏天黑地的,俺好像看到俺倒在地上,头触地屁股撅着跪在地上,那月亮这会儿红彤彤的,照在俺那丑陋的尸体上......然后就在一阵阴冷刺骨的风里飘荡,晃悠悠不知道多久,就...................”
整个茶馆此刻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气氛中,众人此刻也终于解开了捕快刘殒命的秘密。却仍然鸦雀无声,似乎意犹未尽,犹在等待捕快刘说些什么。而此刻,房梁上的蜘蛛越聚越多,层层叠叠,开始三个五个地往下掉,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捕快刘那里,丝毫没有觉察,这时,忽然几十只老鼠,在房梁上窜来窜去,一只忽然掉下来,落在李二的肉身上,没想到此刻李二忽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顷刻间,房梁上的老鼠受了惊吓,疯狂奔命,一个个纷纷落在茶馆的地上,桌子上,和众人身上。并在店堂里四处乱窜......大家犹如从噩梦惊醒,发疯似的叫唤,一个个鬼叫着夺门而出,你争我抢,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儿。桌凳倾翻在地,茶壶碗盏碎的稀里哗啦,一片狼藉。而李二此刻却一下子跳下柜台,虽然脸色苍白,但一看就是神智清醒的,他着急忙慌地叫唤着:“哎!,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各位爷,你们跑什么呀......老天爷呀......”
许世昌头昏脑胀地随人流出得茶馆,只见外面的天空已经和午后大为不同。土黄色的天空,刮着闷热而湿润的风,虽不猛烈,却吹的街上的黄土打着卷儿,四处乱刮,往西边看去,远处黑云压城,红色的闪电隐在云层里,诡秘地翻滚。他赶紧回到商号,前脚刚进门,后脚外面就下起了豆大的雨点,打得地上激起一股股的黄尘......
顾不上喘口气,许世昌赶紧问迎上来的伙计,二少爷回来了没有?伙计直摇头,说还没有。许世昌阴沉着脸,回到卧房,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他大儿子七岁时在老家死于一场霍乱,只有这唯一的二儿子成了人,前几天刚去济宁的分号办事,算来应该回来了......但听得捕快刘的话,许世昌竟六神无主,没来由地觉得有祸事临头。此刻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他坐不住,只是背着手在房间里四处徘徊。不知不觉,贴身小厮点着蜡烛进来,许世昌才发现,天已经漆黑了。
这时,隐约听到有巨大而沉闷的滚雷,轰隆隆而来,地在颤抖,房子也在颤抖,窗户发出激烈的碰撞声,许世昌惊得目瞪口呆,忽然,地上不知从那里四处奔窜出成百上千的老鼠,只听见商号里,各房间的伙计们都四处惊呼着,到处乱跑,伴着家具杂物的倾倒声,老鼠们尖利刺耳的吱吱声,犹如末日一般.......
史书记载,清乾隆二十一年,铜山县黄河决口,滚滚黄水倾泻百里,将鱼台县城冲毁,成为一片汪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