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异乡上大学后,才知道外地人并不懂得“老对儿”的意思。
老对儿就是同桌。
区别在于,“同桌”两个字,满满的青葱年少,不禁追忆着未经世事荼毒的时光,和饱含着懵懂单纯的情愫;“老对儿”一说出口,连口气里都弥漫着浓郁的大东北味道,画风转眼从纯爱战神变成了傻小子傻闺女满地胡乱蹦跶,朴实无华和傻里傻气只有一线之隔。
我和十六岁那年坐我左手边的那位,就属于后者,甚至在她已逾三十、而我将满三十的今日,还延用着当年非常滑稽离谱的昵称——
我们是“闹闹”和“油油”。
闹闹,是老对儿给我起的外号。因为我常在自习课上贱兮兮地随手下戳戳她,脸上假装无事发生,说是鬼戳的。“你整天闹我,这么闹腾。”老对儿会抱怨我,但鲜少生气,毕竟,当六十几个聪明人都在安静而无趣地重复着毫无实际应用价值的算题时,我们都很无聊,我只是先行动了而已。
油油,是本闹闹起的。因为老对儿高中时喜欢隔壁班的男生,那男生既在物理层面上脸泛油光,又在精神层面上油嘴滑舌。“你这么喜欢油的,那你就是油油了。”我那时是这么说的。这逻辑太感人了,不过,细细想来,是不是似乎揭秘了一点关于自我认知的、了不起的深度人生哲学呢?
当然,少时的我只是瞧不上那个男生罢了,顺便小小地报复老对儿给我起的外号。若换成“同桌”的偶像剧画风,互相起的不是“外号”而是“昵称”——这可是纯爱战神的必经步骤之一。
少时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管爷爷奶奶叫“爸爸”、“妈妈”,而只叫“爸”、“妈”;为什么词语已经短到容纳不了百变多样的情绪,而时间仍要偷走一半的文字。
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有答案。
岁月的沉淀没能让词汇丰富,反而愈发贫瘠了。就像很多人的作文巅峰期都停驻在了十八岁的盛夏,我和老对儿也免不了被偷走了一半的文字。
我们变成了即将三十的“闹”和年逾三十的“游”——我们的明信片落款上如此沉稳地只留一个字。
我很负责地擅自把“油”改成更附和老对儿真名的谐音字“游”了。作为命名者,我自认为拥有这个权力,而权力的有效期是一世。
如果把生活剥开了,用镊子挑着细瞧我们的二八年华,笑嘻嘻的取闹也能累计成实验室培养基上肉眼可见的一块斑驳,最终生长出交错的茎脉,在乡土的深处纠葛,彼此支撑攀附。
但在备考的骨感现实里,我们的二八年华没有偶像剧的包袱,也没有少年情愫的滤镜。
一盘盘如出一辙的、发酵着单调迂腐的培养基才是青春真正的底色。
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
说这话的辛弃疾14岁受业,18岁成亲,21岁名震一时,当然不知愁为何物。
若请这位大词宗来高中坐坐,足以教会他晚年闲居的悠哉,也足以泯灭那风流豪放的才华。街头巷尾蹬车的,写字楼里码字的、黄土风烟佝偻的,多的是被天下埋没的寒门才子。稼轩居士,您的报国志、平戎策,如今更换不得五三书、错题本。可怜白发生前黑发白,更可怜,少时江头风波恶。
高中同学A走在平衡木上,我叫A小心点别摔下来时,坐在我身边的同学B低声念着,“你提醒她干嘛,摔下来才好呢,摔死更好。”随后的一个午休,B因为被起了侮辱性的外号,一直沮丧地趴在桌上,我陪了陪B,好稍加安慰。等我去打水时,平时与B交好的同学C凑上来拉走我,“你不用管她,之前叫她那名字时,她还乐呵呵的呢。”
我与他们彼此都认识了数年,从初中起便是同窗了,一起升上了市里顶尖的高中,分进了成绩最好的班。他们成绩很好,都有资格争抢着唯一的第一,比起面相阳光、蓬勃争艳的百花,更似在厮杀的战场上浴血怒放的彼岸花,一朵比一朵的娇艳浓烈,令人不寒而栗。
我与“彼岸花们”,因为相识多年,自然而然地,在新环境里从同窗变成了朋友。
也很快,因为我爬出低谷期,自然而然地,又退化为同窗而已。
他们像当初对待彼此一样,瞧着我抱团假笑,远远看去,他们一簇簇的猩红可憎。不知如今而立之年的他们,是否还记得琐碎的当年。人少时多有荒唐,荒唐的背后,是无知痴傻,还是人性本恶,只能留给戍守黄泉路的神明们分辨去了。
万幸,我认识了老对儿。
高中刚刚开始时,老对儿还是别人的老对儿。冬天第一场雪降临得很随性,老对儿想出去看看,外头有寒风,手边有作业,全班都没人陪她,正好我想出去透气。
于是,在那间灰色的教室外,我们两个本不相熟的人一同蒙上了那场白色的初雪,标记了这一世的缘分。
等到期末再次分班时,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来了。老对儿便成了我的老对儿,成了闹闹的游游, 成了在泥沼里紧靠着右边的左边。
约定好互相依赖着一同逃出去,弱小而稚嫩的承诺,是年少最真实的浪漫。
长大后才发现,高中之外,还有一盘被称为“红尘”的巨大的培养基,世事为料,变故为辅,我们的人生发酵得光怪陆离。
老对儿摔坏了腰椎,卧床数月,从此落了病根,因为尝过病痛的苦,顺其自然地走向了医者生涯;
我许是天性逍遥,容不下人类没半分意义的丑陋嘴脸,选了距离人世最远的理学分支,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到了底。
浮沉数年未见,人间行路难,启程遍八方。
我们再聚首时,已是异乡,老对儿赴美驻院实习,我在美博士毕业。
我们似乎不需要彼此地同步成长为最契合的模样,仍旧无须言说,一拍即合。无论是行军式地旅游,还是通宵式地夜谈,她总在我的左手边,玉壶冰心,仍如初雪般晶莹,仿佛忘记了自缘起已有十年之久了。
后来,我换了工作,她换了医院,相隔仅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在继承了部分家产后,万全地立了遗嘱,老对儿一直是我的遗嘱执行人。
前些年,我开始创作玄幻长篇小说,免不了俗,总要有个神医角色给打怪升级的主角团当奶妈。我笔下举世无双的女神医,在光影之间随性游走,江湖名号“越人”——取自扁鹊神医之名,真名则换作“晞游”,昵称跟老对儿一样,都是“游游”。
如果有一日我老对儿读到我的文,应该会很快察觉“晞游”二字与她的真名对偶,都意喻日出启程。
每年送我生日礼物的人,未必定要是爱情。
不离不弃永远信任的人,也未必定要是爱情。
注定要在外共同漂泊至死的人,更未必定要是爱情。
爱,多了一个情字,突然庸俗。
游,以碧玉之约,愿我们欢闹永如初见,许我们一世四海遨游。
爱你的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