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宋宁拂俯在雪灵背上,招摇过市。没多久,韩家管家得此消息,老泪纵横,随即仰天长笑,立派韩家家丁倾巢出动,务必要毫发无损生擒此女子。
街另一边,刚入长安的淳于玉正拿着宋宁拂画像寻人,有知情人士透露:“有人方才在长画街遇到她,有头白狐是不是?”
淳于玉恍惚,终于有了拂儿消息。
而一旁的灵和儿已匆匆往长画街奔去。
宋宁拂失踪后,她不安忐忑。时间越长,面对师兄担忧等待的神色,终于后悔了,向众人坦白那夜之事,当场道歉,虽然父母原谅了她,但师兄始终没有吭一声。两天后,他收拾了包袱,说是下山寻宋宁拂回来,让她别等他,寻着有缘人嫁了就好。
她怎肯?偷偷随师兄下了山,她定要找到宋宁拂赎罪,获得师兄原谅,从头再来。
韩家诸人自街左边杀气腾腾来,灵和儿自街右边冲来,中间毫不知情的宋宁拂正盯着一个糖人流口水。
“姑娘,你的”
宋宁拂欢喜接过,正抓着离开时,糖人摊主拦住笑:“姑娘还没给钱呢”
“钱?”
“钱与你”一个慵懒男声传来,抛过来一包银子,“买你整个摊子”
宋宁拂转头,红袍束发男子,折扇轻摇,挑眉吟笑:“别来无恙”
“整个摊子都是我的?”宋宁拂奇问。
扇子啪一合。
“自然”
灵和儿自人群中一眼看到灵狐,惊喜前去,一把抱着它:“总算找到你了,你的主人呢?”
“姑娘啊,总算找到你了”
韩家人后脚刚到,不分青红皂白,齐齐上去,不等灵和儿反应,利落动手绑了,捂嘴,扔进轿子里,大抹汗水,长吐一口气,打道回府。
雪灵似是完成任务般,几步一跃,不见踪影。
后赶来的淳于玉到来时,局势已变,风轻云淡。该走路的走路,该说笑的说笑,唯有糖人老板,喜滋滋揣着一包银子,准备去花酒吃饭。
天边一轮圆月,斜挂柳梢。与天同醉楼顶,两道人影并肩而坐,一旁放着糖人行当。一人捏糖人,一人吃的不亦乐乎,雪灵寻来,安静卧在一旁。
长安的夜晚,有意思。
……
“你怎么舍得下山?”孤独酒问。
宋宁拂舔了舔手,一扫余味,笑道:“糖人真好吃是不是?”
那是因为她的心太苦了。
“好吃便多吃些。离了长安,正宗的可就没多少了”
宋宁拂摇头:“我要留在长安”
“嗯?”
“为了糖人,留下来”
孤独酒笑。
“我是谁?”宋宁拂忽而问。
孤独酒是过去认识她的。
“你?”孤独酒身子往后一倾,脸对上明月,漫不经心道,“你就是你”
我就是我?
这是几月来唯一让她有点思考的答案。
“可每个人都有名字,有故事,有过去,也有未来”宋宁拂有些急。
“名字自定,故事可拟,过去或惨,未来不知”孤独酒一顿,看她,“而你,有自我,有现在”
宋宁拂眼睛呆呆的,有自我,有现在?
“世界上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孤独酒仰头闭眼,长发直倾,月色朦朦,照的脸竟有些不真。
“酒好喝吗?”宋宁拂问。
孤独酒笑着摇头:“不,很难喝,是天底下最苦的酒。然而,很多人却愿一掷千金,倾家荡产,只为求得一盏”
“这是为何?”宋宁拂入迷。
“只因它可让人醉生梦死”一句风轻云淡。
“醉生梦死?”
“世人挣扎于生,受苦太多。有些人痛苦大于快乐,情愿一盏酒忘了过去,重新开始”
所以,有些记忆未必是好的。过去也未必是快乐的。而现在,只有现在才是重要的。
宋宁拂突然想通了。
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执着于一个叫“宋宁拂”的名上。
世上叫宋宁拂的人千千万万,每个人身后的际遇却无相似。
就算她被称为宋宁拂又如何?
反正她所经人生只是自己的。
她这个失去记忆的人,只是一个以“宋宁拂”为名重新生活的人。至于那个夭折的宋宁拂,也不过是宋宁拂而已。
宋宁拂内心郁结一扫而空。苦寻几月,最终通了,找到了答案。
她叫宋宁拂。
正似初生儿般蹒跚跌撞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有当下。
以后,她会沉浮于世。
直到老死入坟。
好友会在上头刻上“宋宁拂之墓”。
或许若干年后,有年少不羁之人偶过,会奇怪咦一声:“她与我名字一样”
“可惜她在土下,而我的人生才开始”
所以,何必执念于过去与历史?
老天让她空白,不过想让她自己找到人生之笔,勾画这浮浮世界而已。
宋宁拂眉眼一笑,顿觉月光照心,亮堂清澈,畅快极了。
……
韩宅。
眉英喝茶间,正奇宅里今儿怎么这么安静。
突然自己心腹婢女苒歌匆匆进来:“眉姐,小公子兴师动众自街上劫来一个女子”
“什么”
茶重重落桌:“老爷知道吗?”
“老爷暂时不知”
眉英起身,匆匆往外走去。她得在韩任腾知道之前,把事解决了。
“是哪家姑娘?”路上,眉英问。
“只说是一个骑着白狐的少女,我还没见过”
“白狐?”眉英细眉一拧,蓦地停下脚步来。
三年了前,她追白狐的时候,除了自己儿子,明显还有一个人。
后臣儿醒来后,哭着喊着要什么姐姐,韩任腾不放心,以为老鬼还有什么残留,特意派人到附近搜索一下,结果什么也没捞着。
韩任腾只当臣儿在天渊山受伤坏了脑子,没再理睬。可她知道确实有一个少女被白狐带走了。
如今,她回来了吗?
眉英奔跑过去。
韩臣清的门外几个小奴仆战战兢兢守在外头,里头传来说笑声,少女如黄雀轻快的笑声直让眉英心慌,不等通报,一脚踢门进去。
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位黄衫漂亮的姑娘,正是三月多之前的灵和儿。
韩臣清拉着椅子坐在她旁边,正手舞足蹈话呢。每说一句,直逗得灵和儿掩嘴大笑。
这……眉英目瞪口呆。
“娘,你进来干嘛”显然,对于眉英这样没经过自己同意贸然闯进来的行为很不满。
“娘听说……”眉英难以启齿。
“我知道,肯定又是哪些嚼舌根的到你面前告我状”韩臣清狠剜一眼苒歌。苒歌连连后退两步。
“你劳师动众去请灵姑娘来,娘担心生什么误会过来看看。”眉英温和笑道。
“现在看到了吗?我与姐姐聊天正好呢,你赶紧出去吧”韩臣清已经开始赶人。
“不知灵姑娘用过饭没?”眉英问了灵和儿。
“还没。”
就早晨匆匆吃了些干粮,其余时间都在找宋宁拂,现在眉英这么一问,反倒饿了。
“呀,姐姐还没吃呢”韩臣清一屁股抬起,急忙向外头人吩咐,“快去给姐姐准备吃的”
眉英见自己儿子为了眼前的灵姑娘竟会如此关心人,一时欣慰又苦笑。
不久后,饭菜上来,韩臣清是筷子夹了满满一碗菜,然后眼巴巴杵着下巴看灵和儿。看灵和儿小口小口吃,没头没脑一句:“姐姐是连吃饭都这么漂亮”
灵和儿脸色一红,心中既甜蜜又苦涩。
倘若师兄能似眼前人一半,她也似无所求了。大约师兄现在还在满城找宋宁拂,都不知道她这师妹来到这地了。
“姐姐,你为何掉泪啊”韩臣清急,笨手笨拙去擦她的泪。
灵和儿想躲过,结果给他霸道阻住,既心疼又小心给她擦了泪。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他都在暗地打量她。后来不惜用强手段带她回府。今儿她刚来长安,没多久就给他派人接来。莫非,他对自己一见钟情,且一直都在暗地观察她的动静?知道师兄对自己冷淡,心疼她,特意来接她来?
“因为姐姐对我好啊”韩臣清没头没脑一句。
灵和儿奇怪,两人见面没多少次,每次她还都是冷冰冰不理他,也没对他好过啊。
“好了,姐姐,不要多想了,吃完后休息会儿,我会保护你”
灵和儿内心暖暖的。最近一段时间过的失落极了,韩臣清调皮又暖心的话真的让她好受了许多。
韩臣清磨磨蹭蹭好久才依依不舍离开,出门前还说:“明日大早来看姐姐”。
门关上,灵和儿在黑暗中有些难过。
不知师兄现在是否注意到她已经不在身边?不知他是否会找自己?心乱极了。她没想事情变成这样,她高估了她在师兄心里的分量,以为宋宁拂离开,只要些时间,她定能治愈师兄内心的伤。可是……现下一切都乱套了。
若师兄先找到宋宁拂,两人和好,成亲……大约自己这个没皮没脸的人不在正好吧。
想至此,灵和儿颇有些自暴自弃。
像个缩头乌龟,躲在韩宅里,不去问师兄的消息。
韩臣清大约明白她内心的伤,什么也没问她,整日体贴又关心的照料。每日见她愁眉不展,心情不好,特意请了江湖艺人来家,逗灵和儿开心。
时日一天天推下去,有一天早晨,灵和儿发现自己第一个想的人不是师兄而是韩臣清,她怔住了……
孤独酒住在桃花源,那里种着大片桃花。宋宁拂随他去的时候,桃花开的正盛。层层掩映,似美人遮羞,让人想一探究竟。
蜜蜂嗡嗡,粉白相间,一条青石小径歪歪斜斜直伸中央腹地,一座四间二进古韵建筑现于眼前,推门进去,里头是一股悠悠酒香味,宽阔亮堂,十六扇明窗临风而开,风景秀然,白纱幕布随风飘荡,似是仙骨道人,不食人间烟火,几枝桃花自外头探进来,中间放一把长琴,小几,青白陶瓷茶壶,茶杯,热气袅袅腾腾。
宋宁拂很喜欢这里,雪灵也是。
休憩,饮酒,赏花,听孤独酒弹琴……无忧无虑的。
可是宋宁拂内心仍有一道疤,每每静看那根木簪,疤便昭然若揭
这一日,有人寻上门来,说是愿买一盏醉生梦死。
孤独酒将他晾了三天,没理。
宋宁拂不解问他为何不将来人请进来。
孤独酒笑说:“来买此酒之人多半是心灰意冷之人。但是也不乏心热似火,欲装厌世之人。倘若我不负责,给人酒,忘了前尘往事,或遗憾一幢好姻缘,误杀一个朋友……到头来,不都是我的罪过了”
所以晾他三天,想清楚了,做好决定。
一大早下了一场雨。清雨敲桃花,闲坐等客来。
那人入门,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模样算英俊,可那双眼睛,形容死灰,不带半分颜色。
“我没钱,但我有故事”
原来这醉生梦死,可以用千万金买,也可以用一个故事求。当然,这故事,还需要打动孤独酒。
按照孤独酒来说,有时候活着活着觉得无聊,还不如听故事。从旁人的悲欢离合中,若能流泪大笑,说明有救,没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