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戏

夜黑得像一场梦,像一池无色的血,她捧着破碎的心裸入其中。他的言语明黯不定,在她的身上摇摇欲坠,如残花瓣瓣败落。那些支离破碎的隐喻在镜中呈现出走形的痛楚,红色蜡烛血样燃烧,染得她一片猩红。

她正在镜中紧紧端详着自己,一道疏漏的光割破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处于一种半朦半寐的混沌中,使得她好像看到了他。不,这重逢绝无悬念。她欲呼唤他,可是声音哀哀地陷进去似的发不出来,他转而消失了。

她半舍半留的目光眷恋着镜子中的影像,终又看到了他,她起身想拥抱他,想象他的身体如同湖中冰凌澄澈的幻影,才知自己有多畏水畏寒。

望着镜中可望不可即的他,心里犹生一种缱绻不可追的失落感。她想将镜子打碎,可是究竟没那么做。指缝之间,唯有岁月流血。内剖盛开的罪恶之花,她的身心或许是有更深一层含义的。由得其腐烂。

她离开镜子,取过桌上二人的酒杯,双手各持一盏,双臂环绕作交杯状,一饮而尽。淋漓的酒液使她有些朦醉,轻飘得像落地无声的雪花。在通往荒芜甚至是隔绝的幻觉中,她发现自己是有些盲目的。呼吸短促断裂,她在黑暗中看到那时蓝湛湛的天。

冰柜卧在门旁的阴影里,她轻启柜门,冷气扑朔过来,裙子上破碎的花仿佛抹上一层寒霜,变得坚硬起来。她揉皱着裙子,流下温热的泪。她的眼睛因而灼亮,注视着他,低低地唤他,让他看自己的眼睛。她或许是忘却了他再也无法如梦方醒地看她一遍。他的脸被很多层白霜呵着,五官有些模糊了,只有冰凌花落在睫毛上,像两条倔强的河流。在他的脸旁,有一只未饮完的酒瓶,荧绿色的光应在他的脸上,像雪下依然绽烂的松翠。也依然不偏不倚地投射到那双人的酒杯上,两条绿蛇兀自舞着,吐着信子在杯中起起落落,跳跃的光线很快变成一条黑色的尾巴,追踪着唇齿相依的痕迹,然后坠入到更深的爱的地狱里。

她拿起酒瓶轻轻摩挲着他的面庞,抚平那些细细的纹路,被暮色笼罩着有些岁月的意味。但那绝不是岁月给予他的,在西下的太阳骄阳般燃烧的时刻,那即将死去之太阳的余晖,犹如新生的濒死感遍布她的全身。

落日下的危机,红色的颤栗的感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她仿佛被一席红色的帷帐绑缚着,愈加显得她十分瘦削。在渺茫曲折的光影下,那帷帐由暗红转至为水红的斧头,削薄她白色的骨头。光与影有意交错在地上,抵死缠绵着她的肉身。皮肤像落叶般一块一块、均匀地剥落下来,她捻起那些碎的肉块,一并放入他的头颅边,她怕他会冷,怕他死去的头颅依然会思考。

因为长时期处于冷势中,她暴露在外的肌肤已经发着些紫的暗青的颜色,连在内的本性亦有些灰心。他的眼睛闭着,好像再稍用力点,那层次细碎的眼皮便会如手中扬沙散去。可她依旧看到下面浑浊的眼球,布满温润的血丝,像缓缓流动的红色河水。

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舔舐耳窝里冰冷的霜,边轻语着。他看到么,她身体里全是心,他听到么,那到处泣血锥心的哭。夜静得掉针也能听见,他怎么听不见她。夜黑得让一切透明,他怎么看不见她。

她对他分明带着些怨。长发凌乱缠绵。她的头发很长,他说过喜欢她的长发,看到长发温顺地伏在她的身上,不经意间搔到他的手指、眉眼时,会想到长久日子里不死的爱情,想到永生的诱惑的蛇,总之是一切永恒之物。她轻笑,那笑容转瞬即逝。

她突然拿起酒瓶往他的头砸去。想念是由诸多时刻的念头组成,莫名没来由的,去的也没头没尾。她厌恶这念想,比不散阴魂更难对付的,是眼前的实体,虚无是多可贵。莫测的阴影勾勒着她的唇角,阐释着晦涩的诅咒。绿色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紧闭着,嘴抿紧着一言不发,白色泡沫混着她的血从他头顶缓缓流下来。

她对他再没有过多的说话,脱掉上衣包裹住他,把他揣入心怀,不知方向地走去。裹着的衣服慢慢从他头上滑落,连她自己也不自觉地在发抖。艰难维持着这样一个拥抱的姿势,走至玄关处时,被血色与酒气沾染的衣服终于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听到一记猛然轰响,他的头滚落着快要暴露在街道的太阳下了。

这时便得以呈现一位在出演滑稽戏的“木偶”,在灿烂的阳光下作着一系列生动又诡异的举动。她把他的头颅拾起,拭去似有还无的灰尘,抚了又抚他的脸,在光下他原本失色的脸变得润泽起来,甚至是剔透的,如果他那双眼睛可以睁开来,必定能流下温热的眼泪。

耀眼的阳光近乎于苍白,即要将她的瞳仁夺去,将她裸露着的上半身也灼化。至此后,在人群中游荡的着半裙的女人双腿前,总会漂浮着一颗气球般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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