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谭蓝隔三差五就要打来电话,问候一下,感谢一下,汇报一下,但主要目的是要钱。开始她表现得很难为情,把话题从学校扯到社会,再扯到世界金融形势,直到吴心问她:
“钱够不够?”
她才说:
“确实,最近好紧,我都不去食堂吃饭了,在宿舍里熬稀粥。”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代表着自卑的叹息。后来就比较大方了:
“心姐,我想买台笔记本。”
或者:
“心姐,我想报个课外辅导班。”
再后来就更直接了:
“心姐,江湖告急,弹尽粮绝,后方支援啊!”
或者干脆:
“心姐,打钱呀,早没了!”
吴心没上过大学,但她问过别人上大学的费用,学费已于开学报到时一次性付清了,接下来就是生活费,没多少的。起初,吴心每月给她一千,食堂的饭菜是平价的,足够,还能省出些添置衣服;其后,一千就只够半月,再后,可能连一顿聚餐都不够。
谭蓝很大方,出手豪阔,时不时请同学们吃喝玩乐一顿,对于家境贫困的学生也经常慷慨解囊,从不吝啬。所以她的人缘极好,人脉就是钱脉,吴心懂,所以吴心尽管为难,还是尽量满足她,包括她的笔记本电脑,包括她报辅导班,包括她要换手机,什么苹果爱疯几这叉那叉又扑拉斯的,吴心都没说什么,学习需要,生活需要,社交需要,哪样也不能缺,横竖就是四年。
年底,心路基本完工了,除了两侧的土基需要回填,已经可以通行了。房子倒是完得快,简单装修,安了门窗,铺了地板,贴了墙砖,刮了大白,通了暖气,王恩奎在大喇叭里卖了半天关子,最后通知村民入住。有对装修不满意的,就又重装,满意的就拖家带口地搬了过来,暖融融的,洋呵呵的,往炕头一坐,酽酽的砖茶往杯里一倒,品着,美着。
王恩奎给吴心打电话详述了这一切,并让吴心回来,村委会出资,把村民聚起来好好吃一顿饭,过年了,乐呵乐呵,叙叙感情,增增友谊。吴心最近好忙,便说:
“你们吃吧,我不回去了,再过几天,我直接回去过年。”
王恩奎说:
“没你哪行?没你还聚什么会?你是主角。”
又说:
“再说,你妈也搬进新房了,你不回来看看?”
吴心说好吧,主角不主角的倒无所谓,母亲搬家确实是大事。她不在跟前,肯定又是村民们帮助搬的,别人家都是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而她是孑然一人,那种感觉,肯定很失落的。她便抓紧时间把手头上的工作忙完,今年过年,就早回去几天吧。
腊月二十三,是年前的小年,吴心回村了。她满满地装了一后备箱的年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装饰的,应有尽有。现在的农村年味不浓了,整个腊月,正月,都显得异样的冷清,那种娃娃成群结队要糖吃的情景没有了,那种家家扶得醉人归的诗情画意不见了,一切都封存在遥远的记忆里。马路被冻结了,空气也被冻结了,死气沉沉,也许是心绪的作怪,每到过年的时候,吴心觉得反而不如平时热闹,散发着一种忧伤的味道。
可是今年不同,刚到村口,淡淡的火药味就顺着外循环的空调系统飘进了车里。这是熟悉的味道,如果问年味是什么,就吴心而言,就是火药味。平时城里人放鞭炮,吴心觉得吵,觉得烦,觉得呛,而农村的火药味却让吴心格外迷恋。嗅到了火药味,才是过年,哪怕桌上只有一碗清淡的白米饭。
她把车窗放下,以使这种火药味扑面而来,然而却淡了,被冷风吹散了,仔细地捕捉,还能捕捉到丝丝缕缕,似有若无。新路走着就是舒服,硬实的混凝土在轮胎下发着隆隆的声音,与柏油路自又不同,这是农村特色,别样的感受。它不止是路,总是能调动起人的万千思绪和浓浓的乡亲。
再近些,就能听到人声了,人声来自于河畔的新房,声音很大,很吵,像聚会似的。然而慢慢品味,却又全然变了味道。那不是欢乐的声音,而是争吵,尖叫,嘶吼,漫骂……吴心的心一紧,就加快了速度。
新房区确实有人在吵架,五六个村民拦在了院与院之间的通道上,把铺盖卷压在身下,其中还有谭蓝的父亲谭过继。谭蓝放假没回家,她说要留在城里打工,吴心很高兴地表示赞同。此时,谭过继和那几个村民站在了大部分村民的对立面,已搬了家的,站着一边好言相劝,正要往来搬的据理力争,不甘示弱。王恩奎激动地挥着手,大声说着话,脸红脖子粗的,但他的声音被混杂在众多的声音中,分辨不出。
“你让她吴心回来!”
这是刘二婶的声音。刘二婶的嗓门大,尖而细,像和弦声中几个跑调的音符,所以她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晰。她盘腿坐在铺盖卷上,手指冲着前方用力地点着,似乎是在数她说出的字数:
“一样的乡亲,凭啥两样待?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看着人善好欺负咋的?”
又说:
“告诉你们,没门儿!你们看错人了,要好都好,要死都死,我过不了这个年,谁也别想过……”
吴心走上前来:
“二婶,你这是咋了,是谁不让你过年了?”
看到吴心,就像看到了救星,无论是攻的一方还是守的一方,都提起了底气。钱为走到吴心跟前,笑了笑:
“你们村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刘二婶站起,指着吴心说:
“哎,吴心,我问你,凭啥不给我家二小子分房?”
吴心终于弄明白吵架的缘由了,解释说:
“你家二小子不是早搬到城里了吗?”
“搬到城里咋了?他人是搬到了城里,可是户口还在村里呀,地还在村里,每年吃的猪肉还从村里拿,他就是村里的人!”
刘二婶振振有词,又说:
“吴心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按户口分房?要是按户口分房,凭啥不给我二小子分?要不是按户口分房,那是按啥分?来,你给我说道说道,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吴心又望向谭过继:
“谭叔,你跟上凑什么热闹?”
谭过继站起,咂咂嘴,抬头看了吴心一眼,又低了下去,搓着手:
“我家也少分一套。”
“少分谁的?”
“谭蓝的么。”
“谭蓝上大学了,一眼看下不回农村了。”
“那可保不准,上完大学找不下工作,还不得回来?再说,她户口也在村里呀。”
“谭过继!”王恩奎大踏步上前,猛推了谭过继一把,谭过继跌坐在铺盖卷上,也不起来,低头不语。王恩奎骂:
“别人胡闹,我还可气点,可是你,得的好处还不够多吗?我简直想把你填坑活埋了,一家老小全是牲口,没个人造的!”
这话够恶毒的了,可是谭过继以及在场的儿子谭大福并没还口,另外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却不在,想必是躺在新房的炕上悠哉悠哉吧。王恩奎还在骂:
“你个猪脑子,会不会算账!四年大学花费多少,你算过没?二十来万高利贷的利息多少,你算过没?光一年的利息就能让你盖起一套房了,吴心帮你解决了,你轻松了,有劲了,暖过来了,返回头就咬人,忘恩负义的东西!”
谭过继不怕骂,等王因奎骂累了,他才说:
“吴心的恩,我记得,这辈子也忘不了。但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为一谈。”
又说:
“帮助我们的,那是恩情,分房子,这是我们应得的,一码归一码。”
钱为插话:
“应得个球!给你说了八百遍了,你咋就翻不转?一个户口簿一套房,一个户口簿一套房,你家谭蓝还没嫁出去,和你在一个户口簿上,她分的啥房?”
又说:
“你家老小已经分到了三套房了,于情于理谭蓝都不具备分房资格。”
刘二婶也说:
“老谭,你和我们几家的情况不一样,你快哪凉快哪呆着去。”
谭过继却死活咬住:
“谭蓝应该分一套房。”
吴心指了指其他几个闹事的人,问王恩奎:
“他们几个呢?”
王恩奎还没答话,那几个人就从铺盖卷上站起,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情况大体相同,有女子嫁出去但户口没迁走的,有儿子在外户口留在村里的,有娶过媳妇但没另家的,有招来的女婿户口虽然没来但是单过的……理由嘛,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吴心有些恼火,但凭她的口才是讲不过他们的,之前她已领教,所以她说:
“不管你们什么情况,这事已经定了,房子已经分了,你们心里不痛快也好,骂我也罢,都没用,散了吧,该搬家的搬家,该打扫的打扫,好好过年吧。”
这是吴心第一次以这种貌似“蛮不讲理”的口气讲话,显然谁都没料到,一时都沉默了。围观者只觉大快人心,闹事者一下呆住了,你不给房子便罢了,还不给个好话听听,还不给个台阶下下,这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只有谭过继无所谓,如果几个人都同意,他自然是没意见的,如果几个人接着闹,他也是不落后的。别人都希望吴心回来主持公道,他则怕吴心回来。吴心一回来,他就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传出一声直入云霄的哭喊,刘二嫂弯腰解下捆铺盖卷的绳子,拿着绳子跑出人群,左右看看,跑到一棵小树前,把绳子往上一荡,挂在树叉上,垂下来挽了个绳套,双手拉住拽起身体,把脖子挂在绳套上。那棵小树是钱为刚栽的,还没扎根,倒是被冻在了泥土里,结实得很,只是冻过的树干发脆,咔嚓一声折了,刘二婶便摔倒在地上。
众人大笑。
钱为跑过去扶起那截还未断透的树干,已经活不了了,便破口大骂:
“狗逼玩意儿,给老子赔!”
又骂:
“他妈的,吴心怕你,老子不怕你,都给老子往下死,别死不下干撩乱!”
指指远处:
“那边有井,倒是跳呀……”
有人劝他消消气。刘二婶不管他,爬起来又寻找着可以悬挂绳索的地方,但冬季的农村到处光秃秃的,寻个死倒真还不方便。有几个女人拉着她,她狠狠地把她们甩开,又跑回院里,可是新盖的房不用椽子,都是平整的楼板,没个挂绳处。她又跑出来,东跑西逛,上窜下跳,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吴心实在看不下去了,喊:
“行了行了,给你们分房!”
有人马上劝:
“二婶别闹了,吴心说给你们分房。”
刘二婶这才把绳子甩在地上,仍是气呼呼的,以使她的前后行为有个合理的过渡。
那几个闹事的村民都从铺盖卷上站起来,围住了吴心,谭过继站在最后面,他从来不抢,抢没用,要有大家都有,要没大家都没。吴心没看他们,向王恩奎说:
“王叔,空着几套房?”
当时她让钱为因地制宜多盖两三套,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其实她当时的设想是,多余的房子是留给同学们聚会时用的。毕业多年,同学们仍然保持着经常聚会的习惯,每次都是在城里,完全没有儿时的那种感觉。但谁都知道,农村不方便,吃完喝完没住的地儿,没玩乐的地儿,三间房子,足够了,唱卡拉OK举行舞会都够了。而现在,恐怕这个美好的愿望要落空了。王恩奎说:
“三套。”
马上有人接话:
“那还差三套。”
吴心想了想,说:
“王叔,你不是买了两套房吗?钱没付吧,让出来吧。”
王恩奎虽然极不情愿,但他是村里的带头人,闹到这步田地,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点了点头。
“那还差一套。”
人们说着,一齐把目光投向了谭过继。谭过继立刻慌了起来:
“吴心,你可不能把我丢下呀!”
别人说他:
“得了吧,你本来就是无理取闹!”
谭过继的神态简直像是让他去送死似的:
“不不不不,要是谁也没,那我也不要,可是大伙都有了,我不能没,坐了半天了,怪冻的,不不,吴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