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不是茶馆的茶馆,主要是用来卖白事用品,距市中心有十几公里。
三个月前,父母终于将所有的日常用品备齐了,当然还有各种茶叶:闲时煮沸一瓶水,冲泡几小杯,品上两三口,岂不快哉?
门前来来往往的人数不胜数,进店小坐的也有一些,主要是在这里抽烟,和我父亲聊生意。听父亲说,确实有三人来到这喝了茶,其中一人还挺懂,挑了一种最好的茶,那小小的茶杯被他举起了不下十次。听了父亲的话,我笑了笑,只是摇摇头,无话可说。
那天我计划同父亲一起去看店。
刚下车,我们便看见门口有人在大吵大闹,地动山摇,隔壁门前的“泰山石敢当”似乎都被震得移动了位置。后来听说是其中一人走路时低头玩手机,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另一人,另一人也是脾气火爆,当时就破口大骂,而玩手机的那位也是毫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的小店使用的是卷帘门,还没等它咔嚓咔嚓地上升到头时,父亲却先钻了进去,左手右手抱出了两个花圈,都插在有孔的一个石砖里面,这便算正式开张了。
我当然是两步并一步地跑到茶桌前,一屁股坐到茶椅上,接了一多半的水,然后加热,我在扑通扑通的水声中挑选了一款上好的茶叶——这毕竟是我自己喝,也不能亏待自己啊。
正当我往那小小的茶杯中倒水时,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头发很长,可以说马上就要披肩了,下巴尖尖的,有点往内收,胡子拉碴,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了,穿着一身黑色的长款外衣,仔细看看,那上面其实还有好几个黑色的补丁。
父亲此时还在店外收拾东西,我便问那个男人:“您是要买点什么吗?我们这的都很实惠。”
“我想要喝些茶。”
“呃行,您请坐。”我拉开了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
“谢谢。”
“应该的。”一边说,我一边给男人拿了一个茶杯,给他倒了些我刚泡好的茶。
我想着:这茶可不便宜啊,他要喝多少啊?
“这茶可真不错,入口微苦,回甘浓烈,外形似龙,这应是藤茶吧。”男人自信地看向我。
我惊讶地停下了喝茶的动作,说道:“您十分懂茶吧,您说得很对啊,这就是藤茶。”
“哈哈,算不上懂,只是喝的茶多了,觉着像罢了。”男人又喝了一口。
“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葛甲第。”
后来父亲进屋了,问葛甲第是不是要买些什么,葛甲第说:“不买东西,我只是来喝茶的,这是茶钱。”说罢,将零零散散的几张纸币放在茶桌上。
我忙说:“不用给钱的,况且您才喝这么点。”
“我还会来的,就当付下次的。”他一推椅子,便起身离开了。
我愣神了好一会儿,终于重新举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父亲走上前来,将放在桌上的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理了理,数了下,只有六元钱。
“他谁呀,你认得?”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收拾好的钱放在钱柜里。
“我也是刚认识,叫葛甲第。我感觉人挺不错的。”
“下次别让他进来了,邋邋遢遢的,不知道有些什么不良的习气呢。”
“人不可貌相啊,何况别人喝茶还给茶钱,又不是白要你的。”
“随你吧。”
第二天,我又随父亲来到店里,父亲同昨日一样,将几个花圈摆放在门口,又高又大的花圈将户外的阳光都快遮完了,我坐在茶椅上,还得把灯打开,这样总算明亮些了。
父亲今天很忙,刚到就接待了两位顾客,两人很年轻,头发又直又挺,手臂上各纹着一条青龙,叼着烟,时不时吞云吐雾,云牵雾绕,好似仙境。
他们要写挽联,说是写给他们的外婆的,父亲叫我来写,我一挽衣袖,这事我擅长啊,平常练练毛笔字,今天总算派上了用场。
“请问您们的外婆怎么称呼啊?”父亲问道。
两个年轻人坐在茶室的沙发上,对视一眼,又吸了一口烟,打了个电话:“喂,外婆姓什么?”
我拿着毛笔,蘸了蘸墨汁,悬着的手在挽联上方停下了。
他们告诉我之后,我三两下便写完了。
“叔叔,你们这有没有火炮卖啊?”
“啊,上头一点有。”
两年轻人说他们要两百元的,就随着父亲开车到上边去了。
我留在茶室,“反正也闲着没事做,就练练字吧。”想到这,我便拿出一本字帖,一笔一画地慢慢写。
这时,门外又来人了,敲了敲门。我说到:“请进。”看着眼前站着的人,一身黑衣,上面还有几个黑色的布丁,正是葛甲第。
“我来喝些茶。”
“好啊,欢迎。”说着,我又去烧水,问到:“今天您想喝些什么?”
“都可以。”想着父亲昨天说的话:干脆随便拿一些茶,糊弄一下就行了,这样说不定他下次就不会来了。
于是我加了些绿茶,也就是随便招待一下宾客的那种。我往茶杯里加了些75度的水,没有加满,推到葛甲第面前。
葛甲第轻轻吹了口气,茶杯里冒出的热气随着这口气徐徐消失。他轻轻抿了一小口,又喝了一些,停顿了片刻,说道:“这茶的品质虽不如昨天的藤茶,但入口清新,有利于美白啊,许是毛尖茶吧。”说完,又看向了我。
我微微点头,看着他喝完剩下的茶,以为他又会离开了,结果却对我说:“我看你这还有笔墨纸砚,兴致高雅,不如我俩交流交流。”
“啊,我吗?”我有些没底气,“交流算不上,倒不如我向您请教。”说完,我象征性地拱了拱拳。
“哈哈哈哈。”葛甲第顺了顺自己的胡子,“好,那我就来讲两句。”他一提笔,往砚台里蘸了蘸,深邃的墨汁全都被毛笔吸到了肚子里,葛甲第又往砚台边刮了刮,一些细腻的墨汁又都跑了出来,缓缓在砚台底散开。
“来,看好了啊。”他一推椅子,在洁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留下了几道遒劲的线条,我打了个哈欠,迈步一看,顿时让我张开了嘴巴。
“葛伯伯,您是书法家吗?这字写得可太传神了吧。”我突然意识到,这大大的嘴巴让我有些失态了,于是用手遮了遮,赶紧闭上了嘴。
“哈哈哈哈,小时候我的教书先生呢就告诉我说,练好书法,可以吃饱饭一辈子啊,那些权贵就好这几个字。我记下来了,就开始练字,这一写啊,就是四十年。”
“我的天啊,伯伯您太厉害了,你能给我传授点经验吗?”我眼底的疲惫一扫而空。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好好教教你。”
直到父亲回来,葛伯伯一刻不停地给我讲他写字的经验,我听得如痴如醉。父亲拉开门帘,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我身旁的葛甲第,声音低沉:“葛先生,又来喝茶了。”
葛伯伯直起身子,两手往上一伸,噼里啪啦的骨骼声不绝于耳,“我先走了,下次再来。”说罢,又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不是说了别让他来了吗?”
“他是好人,他还教我书法呢,你看看他的字。”我指了指纸上的几道飘逸的线条。
父亲探过身子,望了望,没有说什么。
我又四周看了看,只见茶桌上多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葛伯伯又给钱了。”
“给的又不多。来,给我。”父亲伸过了手。
我半耷着眼皮,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这是我和葛甲第的第二次相遇。
自那天之后,我回了趟老家,有好几天都没去父亲的小店。这天,父亲叫我前去给他帮忙下货。
瞳朦时分,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朝阳露出了自己的一抹风采,道路上零零散散的车辆缓慢地行驶着。
“我们要去哪儿送货啊?”
“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只好透过车窗往外望去,窗外的树木、店铺、垃圾箱……全都向后倒去。我在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
送完货后,已是夕阳斜照,父亲把车停在店铺前,我打开车门,卷帘门前的一个黑色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正是葛甲第。
葛伯伯坐在卷帘门前,闭着眼睛,好似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葛伯伯,葛伯伯。”我轻轻摇了摇葛甲第。“你回来了。”葛甲第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葛伯伯,你以后千万别给钱了,就你喝的那几口,真算不上什么。”
葛甲第僵了僵身子,“我过几天有事,这几天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也好好记着。”
我咂了咂嘴,“这几天……行,那我这几天都待在这里。”葛甲第的眉毛稍微舒展了些。
这一半天,葛甲第一直在给我讲他小时候学写字的事,他那时候有些什么困惑,后来又是怎么解决的,他就这样,一直讲到太阳挂在对面的笔架山上的时候。
“葛先生,来,喝些茶吧。”父亲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端到了葛甲第面前,我一眼看过去,杯底的那只小鱼好似活了过来,小巧玲珑。
“谢谢。”葛甲第喝了一口后,“真是好茶啊。”葛甲第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又站起身,“我就先回去了,小朋友,你好生理解今天我跟你讲的,相信你会有所收获。”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收拾着葛甲第喝过的杯子,放在消毒柜里后,准备收拾毛毡,一转身却不小心碰歪了它,一看,发现一张破破烂烂的20元纸币被压在了毛毡底下。我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等到父亲回到屋子里时,父亲又让我把钱交给他。
后来几天,我都早早地到了店铺,但出人意料的,那瘦高瘦高的身影却没有出现。
一天傍晚,父亲亮起了卷帘门前的广告,打了烊。我们闷闷不乐地准备上车,却突然听见路旁的两位大妈的话。
“诶,你听说了吗?市中心死了个人。”
“是谁啊?”
“哎呀,好像是个疯子,叫什么葛甲第,好像是啊……”
“啊!就在市中心的那个葛甲第?怎么死的?”
“诶我听说啊,好像是心肌梗塞啊……”
我愣在了原地,想起那天下午葛伯伯僵直的身体,久久不能说话……
第二天,我如期而至,随着父亲来到店里,卷帘门前空空荡荡,父亲打开卷帘门,还没等它到头,又弯着身子钻了进去,抱出两个高高胖胖的花圈。
突然,一只毛茸茸的流浪狗跑过我的身边,站在店门口,尾巴摇来摇去,我看着,微微扬起了嘴角,跑进店里,在各个柜子里翻来覆去,直到翻到父亲存放自己的各种证书的柜子里,那里突兀地躺着几张旧旧的纸币,最上方的就是那张破破烂烂的20元纸币。
“拿去给店门口的那条狗买些吃的吧。”父亲微微笑了笑。
透过窗户,看到那条流浪狗,它正襟危坐,摇着尾巴,望着我。旭日东升,阳光正暖,穿过了那几把高阔的花圈。
我感到鼻子一酸,眼眶变得温润,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