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最后一笔……”
老人枯骨般的手颤抖着,银色的颜料重重落下,像是扯开了一道袒露灵魂的伤疤。
“最后……最后……”
神经质的呢喃声停了。那只手终于放心地垂落在地,颜料盘中纯粹的银、白、灰附着其上,像是攀在冬日败枝上的雪。
这幅遗作,叫“逢冬”。
老人曾是个名噪一时的画家,凭着几副极为传神的风景画广受追捧。可很快,这位刚刚崭露头角的画界新人便销声匿迹,再无新作问世。
传闻漫天飞,“江郎才尽”这个对于创作者而言梦魇般可怕的词随之而来,但他从未有过回应,只是久久沉寂了下去。
渐渐的,人们淡忘了他。
无人知晓他的画室里是铺天盖地的银色白色颜料,而无数张散落的画布上布满了各式各样斑驳肃穆的雪景。他几乎是从一片雪花画起,一遍又一遍,一张又一张,只为复刻记忆中那无比震撼、让他直面自然之美与自然之力的漠河凛冬。
他兀自画着,兀自回忆着。那趟改变了他对自然与人类认知的漠河之行在他心头是多么浓墨重彩的一笔,纯白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啊——他是多么想用画笔描绘出来!
那是一场完美的冬,而他的笔,也要诞下一场完美的冬。
“现在的这些画,哎……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啊……”
这是他画冬的不知第几个年头,他早已不再年轻,疲惫的双目掠过电视上大肆宣传的画作,喉间溢出几声叹息。
“画叶先看脉,画鸟先顺羽,画山先摸石,画人先知骨。画……是门艺术,可不能敷衍了事啊。”
他摇摇头,闭上眼,关掉了电视。
他仍在日复一日地画着,狭小的画室堆满了冬日图景,似乎也成了一片冰天雪地。他的视力因长期注视单一色彩而减退,肩、颈疼痛难忍,手指常常颤抖,为此他不得不去看医生,被告知必须放弃这样高强度的创作,保证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
“……放弃?”态度一向平和的他是第一次那样激动,甚至吓坏了医生。
“不可能啊!画画,是要画一辈子的!”
在医生不解又震惊的眼神里,老人“噌”的站起,睁大双眼,伸出颤抖的手攥紧了自己沾满颜料的衣角,压抑着情绪低声道:
“怎么能停?时间……太短啦,一天都停不起啊!来不及……我要,我得……”
喃喃自语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一步一步,蹒跚走出了医院。
伴随疾病而来的,是贫穷。
老人一生孤苦,不曾娶妻,也没有子女照料晚年。刚闯荡画坛时结交的几位好友,随着他多年沉潜,也早已失了联系。他不得已卖了房子,只留下那间画室,不分昼夜栖息其中。用饭时,怕饭菜渣弄脏画作,他会短暂地离开画室,在门外狼吞虎咽几口,又迅速回去继续未完的创作。
他想过卖画,可那时画坛兴了一阵喜亮色的风潮,他笔下那肃穆的银白冬日,竟是不得任何人青眼。而很快,他自己也为这一念头羞愧不已。
“画艺还不精,卖画不是坑蒙拐骗吗!”老人自嘲地看着满屋几十年间的画作,尚无一副令他满意,只能算是练习罢了。
可很快,他连颜料都买不起了。当最后一罐白色颜料见底,老人皱起的眼角滚落下浑浊的泪珠,嘴唇剧烈颤着,手抬起又落下,像是拼尽全力却无能为力的父母,正默默接受着子女无声的控诉。
“我的冬啊……我对不起你,可我实在……我画不出你了,你原谅我吧……”
老人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着,最后,他动作滞涩地缓缓起身,嘴角紧绷,像是下定了关乎生死的决心。
而他最后的决定,是去求人。
站在几十年未联系的昔日好友面前,老人拘谨到不知所措,声音哽咽在喉头,拳头一次次攥紧,却又一次次松开。
“老李啊,我……我……”
艺术家是有傲骨的,怎么能求人呢?
“我……我求求你了……我的画啊,我必须得画下去,我不能……”
他终究还是将傲骨打碎了,以此来献祭他倾尽毕生心血的凛冬的诞生。
看着低声哀求着的曾经意气风发的好友,老李不忍地闭了闭眼,“你继续画吧,画下去吧!一幅画耗了一辈子,你到底是……哪里值得啊?”
“画画哪有看值不值得的?画了,就不留余地的去画;精了,要再精啊……”
“你……哎,也罢,也罢!以后颜料就从我这儿拿吧……”
老人走的时候,眼底是泛着泪光的。那一刻他知道——离他的“逢冬”降生,不远了。
老人的遗体被发现是在一天后,随之震撼世界的,是他满画室的冬景,以及静静屹立在他遗体一侧的“逢冬”。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苍茫辽远的雪原,寒冷地剥夺着生的气息,却又迸发出天地间最沉重的生的悲鸣,撕扯着银白色的风暴,压迫地来,苦痛地来。
碎片,凌乱,空白,沉寂。
生命,死亡,苦难,灵魂。
自然的凛冬嘶吼着压垮一切,生命的力量却嘶吼着压垮最后的凛冬。
他一生逢冬,丢弃了人生的春天;他一生逢冬,留存了灵魂的春天。
“只要还拿得起笔……我就得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