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虹新城
虹镇老街，位于上海市虹口区嘉兴路街道，全长约500米。虹镇老街古时叫虹安镇，清初，虹安镇一带是乡民赶集、交易集中的地方。清朝嘉庆年虹安镇开始衰落。解放后，随着人口的增加以及多年的经济停滞，虹镇老街两侧大量违章建筑比比皆是，一度成为棚户区的代名词。
九十年代后期香港瑞安集团规划建设瑞虹新城，地域从天宝路，临平路，飞虹路到新港路。瑞安集团就是沪上顶级豪宅翠湖天地的开发商，因此这个楼盘也备受追捧。瑞虹新城一共规划了十二期，目前建到第七期。配套设施月亮湾已经开张，还有办公楼太阳宫也正在建筑中。
小彭站在瑞虹四期三十三层的房子里，从客厅阳台往东南可以看见东方明珠等外滩建筑群，暮色渐渐升起，今天是个好天气，晚霞映照在高楼玻璃立面上，反射着余晖。
如果走到西北房间，从窗户看出去，还能看到虹镇老街的原棚户区，部分还没有拆除。小彭骑着他的电瓶车经过的时候，常常会想，那里面住着什么人。
就算像他这样刚入行的房产中介，每个月底薪只有一两千，也不住在这里面，而是跟同事合租在旁边80年代建成的新村里。
每天给新委托出来的房子填上每平米九万十万的单价，经过老街时看到岌岌可危的老房子里伸出晾晒被子的竹竿，小彭不禁感叹，自己真的生在一个撕裂的时代。
瑞虹新城的房东，大多是在开盘价还不过万的时候就入手了，否则就现在的单价，真是辣手。有许多温州炒房客，小彭亲眼见过一个房东标注的信息，买入价150万，十年过去了，还有90万贷款没有还清。
还有被焦虑驱赶的中产阶级，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像他今天带来看房的客户，三十过半的一对夫妇，很明显是改善型用户，走进大堂就不禁啧啧称赞：不愧是高端住宅，走进来就是不一样。大理石从地面铺到墙上，闪着冷清的光辉，门牌号自带感应灯，电梯崭新亮蹭蹭，一走进来，感觉人都变高级了。
房客夫妇中的太太在阳台上久久望着夜景，似乎在想象自己住进来后的美景。小彭一边给先生介绍这套房子的房型，一边用余光留意房东。房东是一个老太太，此时正好门铃响起。
他心里一慌，果其不然，又是她。
老太太开门，进来一个穿着黑西装套装、个头娇小的女子，胸口别着一颗星星标志。
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六安房产外号“虹镇十三妹”的娟姐。
娟姐看年纪大概三十上下，短发，胸脯撑得制服鼓鼓的，此人是六安房产的业务骨干，据说本人就是虹镇老街出身，干这一行已经十几年了，见证了瑞虹新城从无到有到单价十万加的辉煌时代。她行动敏捷，言语利落，又谙熟顾客心理，手段老道，保持着某年一个月签约四十套的传说中的记录。
瑞虹新城十几年来养活了周围好几家房产中介店，六安房产是最早在这块耕耘的，算得上这里的地头蛇，手里有许多老客户。这几年房产中介合并潮凶猛，小彭所在的连家地产，本是北方的业界巨头，拿了风投以后迅速扩张势力，吞并了上海本地好几家小型房产中介公司，现在他们号称有全国最大的房产信息网络。
强龙和地头蛇，自古就势不两立。小彭去年刚入行，就听前辈警告他说，好好提防衣服上带星星标志的同业者，他们可是抢单的高手。据说六安的销售可以跟房东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鞍前马后无所不至（反正他们这帮90后做不到），有时在他们网上挂出的独家房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们抢走。他们又擅长打心理战，在房东面前压价在客人面前劝诱，有些意志不坚的人，进了他们的门，本来带着看看豪宅开开眼界的想法，听了他们的“买房致富经”之后，不久竟然真的买了房——当然过去十几年间上海房价只升不降，在任何时点买了瑞虹的客户最后也只是感谢他们。所以他们自己编段子说：“谁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必须是我们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过去十年，我们自己不买房，就劝你们买房，听我们的，听对了吧？”
但是自从去年史上最严房产调控开始，房市萎靡不振，就算是历来虹口区成交最活跃的瑞虹板块，也形势堪忧。有时几个月不开张，连续几个月白板之后，有些同事都叫着要回老家了。
小彭是南通人，从一个三流院校毕业，刚毕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跟着同乡进了连家。新扩张的这家公司，注意公司形象，不仅店面跟传统房产中介的逼仄小店面截然不同，招人的标准也不一样，注意形象，像他这样外形健康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受欢迎。特别是小彭脸孔清秀，还有两条长腿，穿上公司的制服，黑皮鞋擦得闪闪发光，倒也一表人才。虽说他个性羞涩，嘴巴不太灵光，但有些女客户光看他迈着一双大长腿在小区里笨拙地来往于楼与楼之间登记进出，就心生怜惜，所以他进来以后也算小有收获，有些客户指定让他代理，说是这小伙子老实，看着可怜。结果竟然业绩也不差。
小彭这是第三次带客户来看这套房了。要说这套房，房型正，南北朝向，高区视野好，原本算是抢手货，但房东老太太似乎期望太高，挂出的价格超过市场平均价两万，所以挂了大半年，也没能成交。
除此之外，小彭还发现一个巧合。
每次他带客户来看房，都能碰到“虹镇十三妹”。
十三妹走进来，熟稔地跟房东老太太打招呼：“交管没看到侬，嘎好的房子，谁人买到真是福气哦。”
她身后跟着一个房客，方头大耳，看来财力雄厚。左看右看，似乎对这房子颇感兴趣，啧啧赞道：“房子是好，不愧是瑞虹，高级，交房的时候就是精装修吧？自己装还没这品味呢。这个价这块地方还是很难买的。”娟姐立刻附和：“那是，七期开盘十二万，还不如这里呢，往后只有越来越高了。我最喜欢四期，精致，私密，闲人少。”
小彭带来的客户中的太太说：“好是好，公共区域太小了点，小朋友没有玩的地方了。”
娟姐说：“哎哟，阿姐，这你就不懂了，全封闭管理，做得好吧？你只看到了进门那个篮球场，没进去会所看，会所上面还有游乐场呢，老大一片。而且，会所只有业主能进去，安全性好多了。这是什么地方啊，寸土寸金，离外滩步行十五分钟哦，这种地方，当然不能跟外环小区摊大饼比——再说，新江湾，都到外环了，十万一平，你要吧？买房买房，就是要看location咯，其他都是虚的。”
娟姐带来的客户此时扯住房东老太太问东问西，问价钱还有余地吧，娟姐拉住他说：“老陈，这个价钱已经很实惠了，你就不要为难老太太了，你看看什么时候付定金？”
看完房，小彭带着客户坐电梯往下走，客户太太和先生嘀嘀咕咕说：“还以为她要价太高，看样子还蛮抢手的。这样我们回家商量一下，能定就早点定了。”
小彭送走了客户，往回走，忽然路上看见娟姐和刚才带的客户勾肩搭背走进路边的烤鱼店。他隐约觉得蹊跷，拿手机偷偷拍下两人。回店里他跟师傅老张说了这事，老张一看他拍的照片：“这个脸很熟嘛，我也碰到过，关系这么好，莫不是房托儿？”
这是怎么回事，要找房托儿也是我们找，虹镇十三妹没必要帮我们卖房啊。两人面面相觑。老张把这套房的信息调出来，一看：“怪不得了，你看看业主是谁？”业主上写着两个名字，张永兰和岳明娟，早听说虹镇十三妹这些年靠着眼光也入手了不少房，原来娟姐全名叫岳明娟啊。
看来娟姐就是想脱手这套房，想卖个好价钱，这么说来倒也不必拆穿她。小彭自此留了心。下次再带客户去看这套房，他也不起劲推荐，心里只觉得此人贪得无厌，想必难搞。
这天他带了另一位客户来看房，刚进来站定，娟姐果然也如期而至，两个人正在互相揣摩之间，咚咚咚一阵粗暴的捶门声。
外面有人叫道：“老太婆，快开门，欠钱还债，天经地义，再不开就踹门了！”
娟姐脸色一变，赶紧拉房东老太太到卫生间，只听两人在卫生间吵了起来，声音门都挡不住。
娟姐的声音叫道：“五百万？！你每个月退休金多少？平时家里旧衣服都舍不得扔，你要害死我啊？就你这样，谁敢娶我啊！”
老太太只会抽抽搭搭。
两组看房的人面面相觑，看着情形，够没谱的，还是先撤吧。小彭说声告辞，领着客户往外走，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三五个彪形大汉，刺着花臂，凶神恶煞。
小彭带着客户走到了电梯，想想不对劲，让客户先走，自己又折回去，偷偷先拨了110报警。
只听娟姐在里面说：“钱一分不少你们的，你们先回去，我妈有心脏病，你也可看到了，我这房子就值一千万，一脱手连本带利还清。”大汉说：“给个时间，还要多久？”娟姐说：“最多一个月。现在行情不好，挂了半年了……”大汉说：“我们不管，再过一个月就是700万，利滚利，还不出来就拿房子抵。”
老太太本来站在旁边不说话，此时一听又多了两百万，眼前一片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娟姐一边大叫“妈，妈！”，赶紧上前扶她。小彭在旁边看傻了，娟姐叫道：“快打120！”讨债的大汉一看出事了，赶紧溜了。
120派了救护车，小彭陪着娟姐把老太太送到医院。一番抢救，暂时脱离了危险，当天要住院观察。娟姐本来一直守候在病床边，到了时间，医院开始清人，娟姐只能跟护工交代了几句，走出来。
小彭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看手机。娟姐一脸疲惫地走过来，问他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要不请你吃夜宵？”
两人在餐馆面对面坐定，娟姐喝了几杯啤酒，神情落寞地说：“你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吧？有个烂赌的妈，真是可恨。不然我也不着急脱手这套房了。我从小长在这里，小时候也是一家人挤十平米的老房子长大的，现在只剩下我和我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前年好不容易赶在暴涨之前入手了这一套，花光了这些年所有存款，想着也算是有个家了。看来这个世界，真是不可靠呢。”
小彭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再跟她碰杯。娟姐喝多了，眼神有些迷蒙：
“以前住在老房子的时候，苦是苦，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一样。小时候放假自己拖把椅子坐在太阳地下，打个盹，手里还有没翻完的《笑傲江湖》。
所以这些年我就常常想啊，武侠小说的主人公从来不需要房子的，他们走到哪儿歇哪儿，风餐露宿也好，不妨碍做大侠，一天可以过普通人一年的精彩日子。
所以房子到底有什么用呢？哪里值得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赔进去我整个人生？搞半天我们都是大侠行侠仗义时在旁边或喝彩或四下逃窜的普通人，在武侠小说里一个字都不会留给我们。我们就是乌压压的一片背景，不管是搬进了瑞虹还是汤臣，都一样的。”
娟姐第二天给小彭打电话，把这套房子托付给小彭，降了价，小彭知道她急需用钱，也帮她以最快的速度卖出了这套房。两母女还了债，也搬出了瑞虹新城。
不久，小彭看见娟姐在朋友圈里宣布说，上面派她去重庆开分店，准备去重庆发展。上海估计未来几年都形式不乐观，但祖国的大西南，正如火如荼！看来还是娟姐啊，那天晚上，他几乎以为她要金盆洗手了呢。看来生活还是要继续。
不过，娟姐也私信问小彭：“听说中原多豪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闯荡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