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然而我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夜里沉没。
五四运动落潮后,鲁迅曾一度陷入寂寞彷徨的境地,在“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自审中,其心灵经历了一个自我分裂和搏斗的过程。散文诗集《野草》即是这种苦痛的心理历程的真实纪录,《影的告别》则是其中的一幅剪影。
这首散文诗有异于作者同时期的杂文创作,它的审美视角非着意于外在的客观世界,而是紧聚在人的灵魂深处,无情地“解剖自己”。它借助诡奇的想象,构建了一个夜色与梦幻的世界,在这幽玄的夜色中,“自己渐渐脱光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式的大块里”,让赤裸的灵魂在梦境中翔舞,以剖露内心隐秘的思想。
形与影,本系一体,难以分离。而作者却设身梦境,从“形我”中分裂出一个与主体相对立的“影我”,并使之人格化,藉此将自己深藏的意绪心象外化为具体可感的视象。影的告别,即是同“旧我“的决裂 ,是对自身的“毒气和鬼气”的憎恶和力图摒除。然而这种诀别,却是那样举步维艰,上界的天堂,下界的地狱,虚幻的“将来的黄金世界,”都“有我所不乐意的”。去向何处?又惶惑茫然。但即使无处可去,影也不愿驻足不前,跟随“旧我”,而宁可“彷徨于无地”,“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
告别意味着毁灭,它或者被黑暗所吞没,或者消失于光明中。可是影不愿苟活于明暗之间,宁愿“在黑暗中沉没”,犹如火中自焚,求得解脱,迈向新的境地。然而“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的思想重负,又使“我”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进退维谷,难以举步。身处寂寞与苦闷中,影仍要“作绝望的抗战”,即使被黑夜沉没,或者消失于白天,也九死而不悔,“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在不乏昏暗的色调中,显现了鲁迅当时缺乏新的思想武器的巨大的苦闷,也由此足见一个不懈求索的战士性格。
影的告别,走向无地,走在无时,欲沉于黑暗,这真是一种旷古未有的别离。它似乎有千钧重负,万般苦痛,执意远离,却又迷离徘徊,这种超越时空的孤寂与悲愁,正是鲁迅在黑暗重压下内心冲突与灵魂搏斗的折光显现,也是不留情面的自我剖析。
影终竟不惮沉重的社会黑暗和思想负担,它要启程远行了。然而又唯恐自己“黑暗与虚空”的思想污染他人,尤其是贻误青年。因此,影临行之际,无所赠予,反而要带走一切,与黑暗一道沉没,让“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这种博大的爱心和无私的献身精神,正是鲁迅伟大人格的自我写照。
基于审美视角的内向性,《影的告别》着力构筑了以“影”为中心的一系列象征性意象,藉此摹写不易表达的心绪,倾泻内心深藏的情感,使痛苦的心灵得到升华和超脱。而欣赏主体则在导思颖悟的审美联想与体验中,获得“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