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风总是带着一种特别的呼啸,它掠过耳际,也席卷过我们整个的年少时光。操场是它最爱的疆场。塑胶跑道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出灼热的气息,汗珠顺着我们的额角往下淌,而风就在此时骤然掀起,鼓荡着少年们宽大的衬衫,仿佛要带着这些单薄的身躯飞起来。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跑追逐,在风中纵情呼喊,仿佛是要把身体里那点无处安放的力气全部挤出来。风穿过我们扬起的发丝,带走了汗水,也卷起脚边细小的沙尘,将少年们的身影裹在一片模糊的、跃动的光晕里。奔跑中我们彼此追赶,又彼此相携,青春的光亮在那片被风搅动的混沌里,如此分明地燃烧着。
待这阵奔突的疾风略过,短暂的停驻,却又是另一番风情的栖居。
教室的窗户洞开着,风便从那里漫溢进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铺满了桌面,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在练习册上轻轻晃动,宛如墨迹洇开又游移。有时风悄悄翻过书页,书页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们趴在桌上,额头抵着微凉的桌面,躲避着窗外白晃晃的日光,也躲避着老师讲解习题的声音。寂静里,只有风在流淌,撩动着发丝轻拂过脸颊,带来窗外草木若有若无的气息。风仿佛也懂得收敛,它不再如操场般狂放,而是化作一丝微凉,悄然拂过少年们困倦的眉眼,吹干额角细密的汗珠,也仿佛把那些沉甸甸的功课和懵懂的心事,都吹得稍稍轻盈了些。
教室窗外那棵老槐树,绿叶在风中翻涌如潮水,哗哗作响。夏日的风穿过浓密的树冠,再滤进窗里,便只剩下些微的凉意。风将树上槐花的气息,连同夏日的溽热一并卷了进来,弥漫在教室中。我们就在这微风的抚慰里,伏案小憩,或者在书页的缝隙里,传递着少年人隐秘的嬉笑。
然而风终究是不肯永远停留在一处的。它终究要向前奔涌,我们也被它带向各自的方向。
拍毕业照那天,风忽然又大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告别的急切。它吹得我们宽大的校服猎猎作响,衣摆扑打在身上,如同无声的催促。我们肩并着肩站在一起,脸上努力挤出笑容,风却顽皮地撩拨起女同学的长发,拂过男同学的脸颊。快门按下的瞬间,头发乱了,衣衫鼓荡着,笑容也被风扯得似乎有些变形——青春最后的合影,就这样被风不由分说地拓印下来,带着一种仓促的真实与生动。
这风仿佛在提醒着我们,要散了。
后来风果然吹散了我们。大家像被风卷起的种子,飘向了不同的远方。再没有那样一个操场能让我们一同奔跑呼喊,也再难寻那样一间教室,容得下我们伏在桌上,在穿堂而过的风里做着相似的梦。青春那阵浩大的风终于渐渐止息,留下我们站在人生的旷野上,衣襟似乎还残留着被它吹拂鼓荡的余韵,耳边依稀回响着它掠过的声音——那声音里裹挟着跑道上扬起的尘烟,混合着教室里午后微醺的气息,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原来青春的本质,便是一场浩荡的风。它裹挟着我们,推拥着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在课桌间穿行,最终又无情地将我们吹散到人生的各个角落。风过之处,万物被它席卷、塑造,又最终归于寂静。然而被风塑造过的生命,却再也无法回到未被吹拂前的模样。那风里裹挟的汗水的咸涩、槐花的清甜、追逐的呼喊与别离的衣襟翻飞,早已无声地渗入我们的骨血,成为生命年轮里无法磨灭的印记。
青春的风吹过了,我们各自散落天涯。然而在风过处,我们最终各自长成了树的姿态——根向下深扎,枝叶却始终记得风曾掠过时的形状,摇曳着,仿佛那阵浩荡的青春之风,从未真正停息过。它只是化作了我们体内无声的潮汐,在每一次生命的律动里,隐隐鼓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