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槐序逢君
教室后门的老槐树正簌簌落着花瓣,我低头捡起一片青白的花瓣时,听见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
"新同学来报道。"班主任的声音裹着四月的风飘进来,"沈暮影,坐第三组第二个位置。"
木门吱呀作响,少女像片柳叶般飘进来。青白校服裹着单薄身躯,沾着泥点的帆布鞋却沾满朝气。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歪着头打量我:"喂,你叫什么名字?"
"林深。"我转过头,鼻尖突然撞进一团栀子花香。她发梢别着朵不知哪里摘来的白花,花瓣边缘已经泛黄,却依然倔强地绽放。
"林深?"她突然笑出声,手指绕着自己的马尾辫打转,"这名字真适合你啊,像深海里藏着的光。"说着她忽然伸手拽了拽我的袖口,力道轻得像蝴蝶振翅,"从今往后,我罩着你,看谁敢欺负你。"
我怔怔看着她指尖翻飞的粉笔灰。此刻阳光正好穿过她发间的栀子花,细碎的光斑在她脸上跳跃,像是撒了层金箔。那些总爱趴在走廊栏杆上的小混混此刻都安静下来,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钉在她身上。
"沈暮影!"班主任的呵斥声突然炸响,"上课时间不许交头接耳!"
少女却恍若未闻,突然把半个身子探过课桌,伸手戳了戳我手背:"你脸色好差哦,昨晚又熬夜打游戏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浸在星河里的琥珀,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要不要试试我的独家秘方?"
她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包纸巾,上面歪歪扭扭印着"止咳糖浆"的字样。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捏着我的手腕往自己嘴里塞糖,薄荷味瞬间充斥整个鼻腔。
"教给你个秘密。"她凑到我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想要忘记什么,就吃颗糖。"说完她冲我眨眨眼,转头对老师比了个鬼脸:"我保证不耽误学习!"
粉笔灰纷纷扬扬落在她肩头,像下了一场微型雪。我握紧钢笔,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开一朵墨花。那个总穿着脏兮兮球鞋的转学生,此刻正在讲台上被老师训斥,却依然冲我眨眼睛。
暮色染红走廊时,我终于看清她裙摆上的刺绣——朵半开的栀子花,花瓣边缘用银线勾勒,针脚歪斜得像是醉酒的蝴蝶。这让我想起她今天早上撕碎作业本的样子,那张写着"我偏要当坏孩子"的纸片被风吹到窗外,打着旋儿落进排水沟。
"林深!"她突然从后面扑过来,双手撑住我的课桌。夕阳把她镀成金色,发梢的栀子花簌簌颤动,"你说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她的指尖划过我掌心,痒得像蝴蝶在跳舞,"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我的名字。"
我望着窗外纷飞的槐花,喉咙突然发紧。那些花瓣落在她肩头时,她总会笑着抖落,说像是下着糖霜。此刻晚风掀起她校服下摆,露出一截苍白的腰,蝴蝶骨在薄衫下若隐若现。
"要下雨了。"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乌云像打翻的墨水瓶,雨水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屋檐下跑,帆布鞋踩出水花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悸。
我们在雨中站成一排,看雨水顺着铁皮屋檐奔腾而下。她忽然踮起脚尖,把额头抵在我肩上:"你的心跳好快啊。"温热的呼吸混着雨水的气息,"像要冲破胸腔似的。"
远处的雷声吞没了她的话语,我却看见她颤抖的睫毛在雨水中闪烁。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那些总爱欺负人的小混混为什么都怕她——不是因为她挥舞的拳头,而是因为她眼里藏着能把人灼伤的光。
第二章萤火微光
沈暮影开始逃课是在深秋。
那天早读,她的课桌空空荡荡。我伸手去够她挂在椅背上的浅蓝色外套,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是张被揉皱的检讨书,边角沾着暗红色墨迹。班主任中午在班里宣读时,我看见她趴在走廊栏杆上,校服袖子滑落半截,腕表带下压着张便利店排班表,夜班时段的格子被反复描成黑洞。
"沈暮影同学!"教导主任的破锣嗓子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你父母离婚后不思进取,天天跟着社会青年鬼混,看看你这份检讨书写得像什么样子!'以后要当个有用的人'——就这?"粉笔头精准砸中她空着的课桌,"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
我低头看着脚边飘落的银杏叶,想起上周三放学时撞见她蹲在巷口。三个染着黄发的男生围着她,烟头在枯叶上烫出焦痕。"暮影妹妹,陪哥儿们去唱K?"为首的胖子伸手揽她肩膀,她突然抓起路边的石子砸过去:"滚!"那人捂着额头骂骂咧咧跑开时,她蹲在地上捡石子,碎发遮住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她被堵在巷子里堵到十一点。凌晨两点的急诊室走廊,我隔着玻璃看见她缩在椅子上,校服裤脚沾满泥浆。护士说她父亲酗酒家暴,母亲带着弟弟远走云南,留下外婆瘫痪在床。
"她外婆的透析费欠了三个月。"护士对着缴费单叹气,监护仪的冷光映在她沾着碘伏的袖口,"这丫头白天上学,晚上在便利店打工。"
真正看清她的脆弱是在某个雨天。
我抱着作业本冲进雨幕时,正看见她蜷缩在报刊亭下。雨水顺着她散开的马尾流进校服领口,白色帆布鞋泡得发胀。她怀里紧紧搂着个褪色的泰迪熊,那是去年校庆游园会摊位上五块钱买的。雨水打在熊耳朵上,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我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被雨水堵住了。口袋里的纸巾被体温焐得温热,犹豫再三才轻轻递过去。她接过的瞬间手指抖得厉害,纸巾边缘浸出一圈深色水痕。抬头时又换上灿烂笑容,沾着水珠的睫毛扑闪着:"林深你淋湿了,快去擦擦!"
那个夜晚我们在天台呆到星星出来。她裹着我的校服外套,指着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说:"那颗最亮的叫参宿四,等到它变成超新星......"声音突然哽咽,又马上笑着转移话题:"对了,你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十七岁的我们都不懂,有些答案要等岁月碾过才能明白。
第三章锈色星光
阳光从气窗斜切进来时,她赤脚踩在褪色的瑜伽垫上,脚踝银链与金属挂钩相撞,发出风铃般的清响。"林深你看!"她突然转身,手指戳向我胸口,"这道光斑像不像你眼睛?"我这才发现她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尘,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握着我的手按在墙壁上,光斑如游鱼般上下游走。"快看!"她突然把光打在自己锁骨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这里藏着颗星星。"我这才注意到她校服第二颗纽扣松开着,露出一线嫣红的痕迹。她笑着抓住我的手腕按在墙上,鼻尖几乎相触:"林深的心跳好吵啊。"
电路故障的警报响起时,她拽着我冲出教室。"走!"她马尾辫扫过我脖颈,发梢的栀子花香混着汗水的咸涩,"去抓萤火虫!"我们翻过围墙时,她校服裙摆扫过生锈的铁栅栏,惊起一群灰鸽。夜色里她突然转身:"怕吗?"我看见她瞳孔里跳动着月光,"其实我更怕......"话音未落,她已经扑进我怀里,发烫的脸颊贴着我的校服外套。
那晚的萤火虫栖息在废弃的网球场。她蹲在地上数着光斑,指尖突然缠上我的小指:"林深,你猜这些萤火虫多久才会死?"我望着她头顶的星空,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大概......一辈子?"我脱口而出又慌忙咬住舌头。她突然笑出声,萤火虫的光斑在她眼眸里碎成星河。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屏幕上跃出她发来的短信:"林深你睡着了吗?" "我数到三,你要是没回我,我就......"我对着黑暗数到三,听见她轻笑:"骗你的啦。"
有时是分享耳机里的歌,有时是拍下路灯下我们的倒影。有次她发来张照片,夜色里两个依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要融进柏油路面。"这个叫'比翼鸟'。"她的语气雀跃得不像话,"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变成真的?"
深冬的雨来得猝不及防。我们在积水的操场边发现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她骑上车时校服裙摆扫过车座,露出膝盖上结痂的擦伤。"林深坐稳了!"她突然加速冲下缓坡,链条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我们在24小时便利店躲雨,玻璃门上的雾气糊住彼此的轮廓。她用指甲在柜台上画笑脸,说等会要买十盒柠檬茶。"分你三盒。"她突然把糖浆挤进我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反正要过期了。"
网吧后巷的流浪歌手在唱《突然好想你》,雨水顺着铁皮屋檐淌成帘子。她突然把脸埋进我肩膀:"你闻到了吗?"潮湿的空气里混着生锈的吉他弦味,"像不像我们第一次逃课那天?"霓虹灯管在雨水中晕成血色光斑,她的睫毛上凝着细碎水珠,忽然轻声说:"林深,我好像......很喜欢你。"
那个停电的晚自习。整栋教学楼陷入黑暗时,她突然拽着我冲出教室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语:"林深,要不要去偷看星星?"我们沿着铁轨往前跑,她校服裙摆扫过野草,惊起几只流萤。当她转身时,我看见月光在她眼里碎成星河。
"林深你看!"她指着天际线,"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不是在朝我们眨眼?"我这才注意到她发梢沾着夜露,呼吸间满是青草与月光的味道。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光,注定要永远闪烁在十七岁的夏天。
第四章:云海断章
沈暮影退学那日,教室后排的挂钟停在早晨七点十五分。
她抱着装满试卷的纸箱站在我课桌旁,校服袖口沾着圆珠笔漏墨的蓝渍。晨光从窗户斜切进来,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墙上的高考倒计时牌上。我闻到她发间残留的医院消毒水味道,混着走廊飘来的槐花香。
"林深。"她突然把纸箱搁在我课桌上,震落几片风干的槐花瓣,"帮我保管到毕业。"纸箱里除了课本,还有半袋没拆封的素描铅笔,以及我们去年在操场捡的银杏叶标本。
班主任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时,她正用橡皮擦蹭掉课桌上的涂鸦——那是我上周画的自行车,链条部分被她用尺子描成了直线。"教导处说我旷课超过四十节。"她擦得太用力,橡皮碎屑落进纸箱缝隙,"外婆昨天出院,我得去登记。"
后排同学传试卷时碰翻了纸箱,缴费单雪片般散落。我蹲下去捡时,看见透析费用栏的数字被红笔反复描粗,边缘还印着缴费窗口的日期编码:3月17日,正是她第一次缺课的日子。
"沈暮影!"班主任用教案拍打讲台,"现在去教务处办手续。"粉笔灰落在她发顶,像层早雪。她突然把校服外套甩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变形的旧T恤,领口标签还印着六年前的出厂日期。
我在走廊拦住她时,她正数着存钱罐里的硬币。"还差三百二十七块六。"钢镚在铝罐里撞出空洞的回响,"下月就能凑够复读费。"这话她说得比英语听力题还流畅,仿佛早已对着镜子练习过千百遍。
暴雨在放学时准时降临。她站在校门口剥开一颗薄荷糖,糖纸逆风坠进排水沟。"峨眉山的云海..."她突然笑出声,把存钱罐塞给我,"听说山顶小卖部矿泉水卖十五块一瓶。"
我在教务处玻璃窗外看着她签退学申请。钢笔尖在监护人签名栏停顿太久,墨迹洇透了下一页的课程表。
退学通知单被她折成纸飞机射向雨中。我追到校门口时,只接到半截被雨泡烂的机翼,上面用蓝黑色的笔写着:"林深,其实我早就买不起上峨眉山的大巴票。"
暮色漫进教室时,我打开她留下的纸箱。银杏叶标本下压着张字条,铅笔字被橡皮擦得只剩凹痕:"存够钱了,我就回来。"
当晚的暴雨冲走了高三楼下的槐树花瓣。我在值日时发现她的课桌深处,藏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保质期印着一年前的春天。
第五章等待花开
高考倒计时牌翻到六十天时,我将沈暮影送我的栀子花标本夹在数学模拟卷里。凌晨两点的自习室只亮着三盏灯,前排女生翻书的沙沙声混着空调外机的嗡鸣。台灯在草稿纸上投下摇晃的光斑,我咬着笔杆解最后一道物理大题,余光瞥见窗台上那盆枯萎的栀子花——花瓣蜷缩成褐色小团,像被揉皱的信笺,细弱的花茎在夜风里颤动。
那是她退学前留下的。那天她踮着脚把花盆摆上窗台,手指沾着泥土:"每天浇半杯水,等高考完就开花了。"可如今叶片已经发黄卷边,泥土干裂成块。
高考放榜那天,蝉鸣震耳欲聋。我攥着复旦录取通知书站在教务处门口,塑封膜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皱。班主任拍我肩膀时,我听见后排课桌抽屉里传来窸窣声——那里躺着她的栀子花标本,花瓣间还夹着张纸条:"要当永远向阳的花"。
十二年后深秋的陆家嘴,冷气从中央空调出风口倾泻而下。我站在36层落地窗前,黑咖啡的苦味在舌尖漫开。领带夹是高中校徽改制的,别针已经氧化发黑,每次签合同时都会硌到锁骨。手机突然震动——微信弹出好友申请,头像是个扎马尾的少女,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
【老同学你好,我是沈暮影】
我盯着屏幕直到咖啡凉透。窗外霓虹在雨中扭曲成斑斓色块,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映出我僵硬的倒影。这些年我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却记得她退学那天下着冻雨,出租车尾灯在雪地里拖出两道血痕。
【记得吗?你总说我像向日葵】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我开了家花店,在云南】
保温杯里的枸杞茶早已凉透,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过沉香木手串——那是她十七岁生日送的礼物。当时我们蹲在校门口精品店,她指着玻璃柜说:"等我的花店开张,你要天天来买栀子花。"
【你还好吗?】我对着屏幕吞咽口水,西装领口的铂金袖扣硌得锁骨生疼。【刚签完并购案,正被客户灌酒】
【别喝太多】她的回复带着迟疑,【我这里有栀子花茶,要不要试试?】
我在西装口袋摸到张泛黄便签——高三那年她扔来的纸飞机,上面还有我画着歪扭的向日葵。
深夜十一点,手机再次震动。她发来段视频:木架上摆满向日葵,操作台便签本密密麻麻写着"林深",最新页用红笔描了朵栀子花。背景音里有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极了当年她往我课桌扔橡皮时的动静。
【明天来云南吧】消息弹出时,我正在回公寓的出租车上,【我新进了批厄瓜多尔玫瑰,你肯定喜欢】
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光区。我按下发送键时,瞥见对话框持续二十七分钟的"正在输入..."。高架桥路灯把影子投在手机屏上,恍惚看见十七岁的她蹲在教室后排,校服袖口沾着蓝色墨水。
第六章:落花时节
昆明机场的玻璃幕墙折射着高原的阳光,我拖着行李箱走过接机口时,看见她举着块硬纸板——上面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欢迎林总莅临指导"。藏青色棉麻长裙被风掀起下摆,脚踝银链坠着片钥匙。
"车在停车场。"她接过我的行李箱,指甲缝里沾着泥土,"刚给市政府送完两百盆绿萝。"我闻到她发梢的茉莉花香,和当年校服上残留的洗衣粉味道一模一样。
花店开在翠湖西侧的老居民区。褪色木牌上"暮色花坊"四个字爬满爬山虎,玻璃橱窗里摆着成排向日葵盆栽。"这是你当年送我的那盆。"她指着窗台边焦黄的那株,"我每周换土,还是没救活。"
午后阳光透过天窗洒在操作台上,我帮她修剪厄瓜多尔玫瑰的尖刺。剪刀突然打滑,血珠从指尖冒出来。她抓过我的手含进嘴里,温热触感让我想起高三那年,她也是这样处理我打球擦伤的手。
黄昏时突然停电。她摸出半截蜡烛点燃,火光照亮墙上的老照片——十七岁的我们站在教室后排,她正站在我的身后带着笑脸。照片右下角粘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边缘已经碳化发黑。
第二天我们去了滇池。她坚持要坐双人自行车,下坡时链条突然卡住。我扶住踉跄的她,发现她手腕细得能摸到骨节,掌心还留着插花时被玫瑰刺伤的旧疤。
返程时她往我口袋塞了包东西:"晒干的薰衣草,放衣柜驱虫。"我闻到她袖口沾染的混合花香,和当年校服上的洗衣粉味道一模一样。
临走那天下着暴雨。她往我行李箱塞了罐自制花茶,"茉莉混着桂花,提神。"转身时她突然踮脚,栀子花香拂过我耳畔:"下次来记得带上海那家的蝴蝶酥。"
飞机冲破云层时,我摸着口袋里的小玻璃瓶——装着翠湖的水,她说要浇灌那株焦黄的向日葵。
第七章沉没灯塔
我盯着电脑右下角跳动的23:59,刷新键快要被指尖磨出火星。物流信息页面刺得眼睛发酸——第十七束厄瓜多尔玫瑰显示“已签收”,可沈暮影的朋友圈封面依然停在暴雨夜。
威士忌滑过喉咙时,我第29次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的忙音像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耳膜,直到机械女声刺破雨幕:“您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酒瓶脱手砸向落地窗,裂纹在玻璃上炸开蛛网,陆家嘴的霓虹从裂缝里渗进来,淌在键盘上像一滩淤血。
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进来时,我正用钢笔尖挑保险柜锁芯里的蛀虫尸骸。窗台上那株向日葵彻底枯死了,焦黄的花盘歪斜着耷拉在花盆边缘,根茎腐烂的腥气混着威士忌的酒臭,在空调出风口搅成浑浊的漩涡。
“这垃圾还要吗?”阿姨戴着橡胶手套拎起花盆,腐殖土从她指缝簌簌漏下。我扑过去抢回半截发黑的根茎,指甲缝里嵌进碎瓷片也浑然不觉。西装内袋被腐臭的汁液浸透,湿黏地贴在胸口,像块永远捂不干的抹布。
保险柜“咔嗒”弹开的瞬间,灰尘雪崩般倾泻在并购合同上。那个半截纸飞机躺在最底层,机翼上蓝黑色的墨迹已经褪成青灰——高三那年沈暮影将退学通知单折成的纸飞机,如今已经千疮百孔。唯独“林深”两个字完好无损,横折竖勾锋利如刀,把泛黄的纸页割出细小的裂痕。
传真机突然发出濒死的嗡鸣。七页催款单混在并购案公文里滑落,房东歪歪扭扭的字迹爬满纸面:“抵押物:翠湖西街暮深花坊”。最后那页签名潦草得像是被飓风摧折的向日葵,落款日期是三天前的凌晨两点十七分,墨迹在暴雨返潮的纸面上洇出诡异的蓝。
我攥着催款单撞开消防通道的铁门,暴雨劈头盖脸砸进眼眶。手机相册突然自动跳转到“十二年前的今天”——沈暮影踮着脚往教室窗台摆花盆,马尾辫扫过我鼻尖:“等高考完,这株向日葵能开到天花板!”照片边缘露出半截蓝色校服袖口,那上面还沾着她帮我订正数学题时蹭到的红墨水。
电梯镜面映出我扭曲的脸,领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湿漉漉地垂在并购合同上,吸饱了威士忌和烂根茎的汁液,在地毯拖出暗红色的水痕。
第八章破晓逐光
钢笔尖在合同签名处洇出墨团,突然看见条款边自己无意识画的自行车图案——和十七岁逃课那晚的车链齿纹完美重合。
我当众撕碎并购协议时,纸页裂帛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鸽子。钢笔尖在辞职信背面划出深红的轨迹,混着掌心血渍晕染开云南地图。西装裹着那截腐根冲进暴雨,出租车司机瞪大眼睛看我砸烂蓝牙耳机,碎屑和雨点一起糊在车窗上。
硬座车厢的日光灯管滋啦作响,铁盒紧贴胸口。纸飞机摩擦着带咖啡渍的贺卡,盒角渗出腐殖土的腥气。
邻座大妈用方言咒骂霉味,我却把腐根凑近鼻尖——那股腐烂里竟透出丝缕草木清香,像暴雨后教室窗台飘来的味道。
卷帘门在军靴下爆出金属呻吟的瞬间,头顶突然炸开蓝光。霓虹灯管拼凑的"暮深花坊"在雨幕里闪烁,沈暮影正踮脚调整灯牌角度,围裙上沾着泥浆,马尾辫随着她哼歌的节奏一甩一甩。工具箱上贴着便利贴:“电路故障,等某人来修”,旁边还画了个歪鼻子笑脸。
“收购定金!”我把淋湿的支票本拍在泥水里。她突然抡起电焊枪削断仓库铁锁,火星暴雨般倾泻在我们之间,灰尘呛得我们直咳嗽,三百多封信件雪崩而出。最上面那封邮戳日期灼痛眼睛——十二年前退学那天的暴雨夜,我蜷在教务处门口写的字句,原来早就穿越时空抵达。
"张嘴!”她掰了块鲜花饼塞进我嘴里,奶油蹭到鼻尖。泥水漫过脚踝,我看见仓库深处藏着用我寄的养料培育的七色玫瑰,玻璃罩上贴着便签:"废话标本馆"。
我们一起给霓虹灯牌接线时,电焊火花溅到她围裙上。她大笑着把面罩扣到我头上,金属灼烧的味道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凌晨三点瘫在泥水里啃饼干,她突然凑过来数我脸上的泥点:“一、二、三……刚好欠我十二年!”
天快亮时暴雨停了。沈暮影从仓库翻出袋向日葵种子,我们蹲在地上数了三百六十五颗。她把种子埋进并购合同碎屑拌的腐殖土里时,晨光正好照在“暮深花坊”的蓝招牌上。
晨雾还未散尽时,我们被窗台的异动惊醒。那株焦黄的向日葵突然弯下腰,三枝新芽顶着露珠蹿到半人高,最顶端的花苞在曦光里“啵”地裂开。沈暮影赤脚冲过去,发梢沾着枕头里的羽绒:“开了!真的开了!”
花瓣上纵横的折痕像地图纹路,墨迹在晨露里晕成青脉。
深夜盘点库存,发现最底层的木箱里藏着惊喜——她用我寄的厄瓜多尔玫瑰花瓣,拼出了陆家嘴的霓虹地图。金箔在花瓣脉络上勾出复旦校训,边角注着小字:“这里才是我们的摩天楼。”
月光漫进花店时,那株契约向日葵彻底舒展开。我们并排躺在腐殖土堆旁数花瓣,她突然翻身把泥土抹在我额头上:“该给新品种起名了。”我摸到裤袋里生锈的教室钥匙,芽尖正刺破布料:“叫破晓蝶,怎么样?”
晨光再次染亮窗台时,第一只蝴蝶停在新绽的花苞上。翅膀振动带落几粒陈年墨屑,在空气里浮成微小的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