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这个词,最能想到或者最初印象,应与无线电有关。当你处于这个大千世界中,在黄昏,在夜晚,你向这个广袤的未知世界发出属于自己的无线电波。静默是一种状态,告诉你你将一无所获;静默是一种态度,拒绝接受或者不想发出那道世间独一无二的声波。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一个静默的人。
从小学到高中,基本没有当过班干部。仅有的一次,还是由于时任生活委员的同学撂了挑子——辍学不干了(当然,现在我不得不佩服他那时候就有的明智),我才由于我的好友又是班长的同学在班主任面前极力推荐,不得已我才补了这个缺。然而由于我的静默,或者说无所作为,又或者说仅仅发挥了些许光热,这个“官儿”的任期只有一年多。至于怎么被拿下的,倒没有正式的通知。反正走着走着就被另一位“新星”的光芒所掩盖,在不知不觉中被“杯酒释兵权”了。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认真想过,我其实也并没有消极对待工作——至少在每学期末的思想品德积分表上,我也总是名列前茅的,还有一次,拿了第一。干活的时候,我很卖力——当然,在其位,就得谋其政。这个“岗位”决定了我不能太怎么偷懒儿——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可都看着呢,至少我是这么觉着。冬季推雪,秋天扫落叶,我都是跑在前面,卖力做好。卫生表和值日表,我根据座位、关系、住宿与否、家的远近,甚至同学们的“恩怨情仇”“党派嫡系”都一一做了安排——说明我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虽然很多时候黑板没人擦,音乐教室脚踏钢琴上有灰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代课老师往往拿我“开刀”。我在同学们一阵阵的笑声中红着脸、低着头,拿着抹布一次次挥舞,做本应该他们完成的功课。当然我知道,那些笑声多半都饱含着善意。“当领导就得有当领导的付出嘛”,这是我那时候的觉悟,并且脑海中经常浮现起毛主席赴重庆谈判时在延安机场脱下帽子向广大送别的人民群众挥舞致意的情景来。终于有一次,都过去很久了,我才知道原因——我是一个静默的人。每周一开班会,照例班长、副班长都能在讲台上大说特说,激扬文字,掷地有声。而各部门各委员也是有备而来,畅谈过去一周里本班所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方法。甚至连小组长也各抒己见,能讲出一番道理来。而我呢,站在座位上,仍旧是低着头念那几个被我揉皱了的字,声音小得也几乎只有我能听得到。用一句我们学过的文言文来表示,那就是“声若蚊蚋”。蚊蚋是什么东西,我没有更深地研究过,大约是蚊子以及它们的近亲属吧。总之,我翻过来覆过去就是那么几句话。班主任的评点也从几句话到“坐下”等几个词语,后来仅剩余一个动作——点头了。如果再用一句文言文来表示的话,欧阳文忠公《卖油翁》中“但微颔之”是再恰好不过了。慢慢地,我就得出一个结论——我不适合于公众处发言的,更不适合当班干部。后来在高中,我有两次当众发言的机会。一次是在家长会,我当时的发言稿等于没说,稀稀拉拉的掌声说明了一切。我没有引用先贤典故,也没有用骈文或者大段排比、类比,更没有如诗歌朗诵一般,“啊”“呀”“呵”等感叹词不断。我只是心平气和地念出了我当时心里想的——当然,当时觉得我还挺高明的。事实是,所谓的家长会,在经济欠发达地区本身就是一个怪胎。那些居庙堂之高远的老爷们可能只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噱头,能够赚个“引领话题,转移视线”就功德圆满了。至于学校,还不如上面发点鼓励或者补助来得痛快呢。虽说三令五申,严格要求,大有“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之势。我亲眼见过几个女同学被骂得眼泪汪汪,痛哭流涕。只是因为其父母忙碌或者别的原因没能来参加这次盛会罢了。对我而言,我父亲花了十几块钱路费和七块钱一碗炒面钱外加几分拘束和窘迫罢了。事闭,还要对我嘘寒问暖,丢下几十块钱生活费而已。有一次,不幸的是,把唯一的通信工具——一部老式的诺基亚丢了。为此,他还懊恼了半个月时间。另一次,是高二年级每班抽出一个代表,讲讲学习数学的个人经验和学习方法,老生常谈了,年级大会总会有一两个“好学生”来做这件事的。那时我比较喜欢数学,刚接触解析几何和立体几何,我十分迷恋未知数X和立体空间里的点、线、角、面、距离、平行、交叉、垂直、平分等概念。因此,我很荣幸成为代表之一,而且第二个发言。那时我对自己的文笔还是有信心的。隔三差五的,总能在校报和学刊读物上找到我的名字。那时,功利心和虚荣心还在,总以为可以博得满堂彩。结果呢,倒是那时候年纪榜首赞誉最高。他讲的内容我大多忘记了,只记得文章开首就是一大段排比句,或引吭高歌,或发人深省,或引人入胜,或振聋发聩。起先我还嗤之以鼻呢,觉得这种小儿科我好久不再用了,我已由华丽转向平实,由注重词句转向着重感情。而且也没强调什么学习方法或者经验啊,完全是华而不实并且离题万里啊。但是,但是,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我细微的牢骚与不平。总结的时候,各位评审老师也都众口一词、夸赞有加。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个人崇拜不光在政治领域,连如此神圣的学术殿堂都渗透进来了。唉,人心呐,真是无解的一样儿事物了。从此,我便安心做一个静默的人。
在公之场合,比如教室、学术会堂、集会场所、餐厅等,根本用不着主持人提醒,我的手机永远是静音或者震动。我怕我有那种打扰了别人平静生活的举动,尽管别人可能不大会注意。但我还是怕,怕别人问询的目光和责备的眼神、告诫的神情,这些都让我有光天化日之下立于众人聚焦中心的感觉。我怕会犯错,不完美和不知所措,那种手足无处安放的尴尬使我往往对于集会和人多处只会逃离,并多次告诫和劝勉自己。我曾在文章中说我不喜欢烟花乱舞的迷醉,只是在繁华落尽之后,一个人踩着破碎的花衣,嗅着空气中还残存的热闹,一个人静静地走到灯光看不到的地方。我享受一个人的清净,任由微风浮动发丝,吹来遥远的海和浪花的絮语,然后眯起眼想象着白日里这儿曾经是人山人海,繁花似锦,人群尽情欢乐,留下高涨的温度离去,直待我血管中的液体逐渐退了潮。由于静音或是震动,我往往miss了领导或者同事的关键性的电话,因此招致一顿猛批。我只好堆起人畜无害的笑容,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美其名曰“亡羊补牢,笑能补拙”。童话里有个白雪公主,主人家给铺了17层床褥,还能感觉到身子底下有颗豌豆垫得晚上没有睡好觉。然我这皮厚膘重的,一旦躺下,身下埋块砖头,耳旁敲着破锣都不会醒来。童话里以此来鉴别白雪公主的身份,是不是王子心目中要找的那位姑娘。这倒免去了我身材臃肿的尴尬。
我成了一个静默的人了。和别人同桌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我从没主动点过餐。当菜单转到我眼前的时候,我总会立即转移到下一位,或者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忌口,一切随大家。去年出差到江苏,和当地一位类似于“带头大哥”的老板吃饭。途中来了一位女子,脸蛋粉嫩,眉儿弯弯,口唇胭脂,脖颈白皙,身材有前有后,巧笑嫣然,媚态十足。我估摸着才二十有中,但听老板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说着她便利索地打开酒瓶,给在座的众人敬酒。手法娴熟,动作干练,并且满口的让人不能推却的词儿。一口一个大兄弟殷殷地喊着,真是盛意难却呀。几杯酒下肚,暗道风月场上的女人就是非同一般呀,愈发警惕和静默起来。
在生命的大教室里,有个性张扬的,如繁花、台风、开心果,有低调暗沉的,如贝壳、土壤、老实人,然而谁都不能否认个体的多样性和独立性,谁也不能强迫他人更改和变换。正因为这样,这个世界才五五颜六色、精彩纷呈。正如泰戈尔在《飞鸟集》中说得那样“生如夏花之绚烂”,每个生命都在殿堂里发布着自己的无线电,并没有乞求回应,并没有担心其最终会远逝。
不知什么时候,我成了一个静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