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中,嵇康一直都是潇洒的、自然的。但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一直没有读懂那个穿行在竹林间的身影,一直没有读懂那人琴曲微歇之后的落寞。
想当年,竹林七贤,打铁饮酒,竹林畅游,自是狂放不羁,自在逍遥。或许当时,他们已感仕途无望——算了吧,朝堂之中曹氏和司马氏腥风血雨,我们还不如做个林间叟,打打铁,饮饮酒,谈谈玄学,游山玩水,也算得个“穷则独善其身”吧。
无奈,朝廷并没有放过他们。
司马氏当权后,强势招安。迫于朝廷压力,阮籍去当了一个小官,山涛凭借他与司马氏的特殊关系平步青云,向秀在反抗几十年之后,最终迫于无奈步上了仕途,至于其他的竹林七贤,也渐渐地散去了。这些人当中,唯有嵇康留了下来。
当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再,嵇康一人行走于天地之间,偶来得意,便创作了“嵇氏四弄”,而这四支曲子在当时已广为流行。可我猜想,这也应该远无法解他心中之愁。
知道魏晋玄学是如何兴起的吗?我始终相信,人本是入世的,除非身在乱世,或是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才会有向玄之心。而玄学,本就是乱世的产物。
魏晋时期,曹氏与司马氏夺权,政局动荡,而为了保全自身,很多人就闭口不谈政治,转而把目光放到人生、自然和宇宙之上,这就产生了以何晏、王弼为代表所创立的玄学。
这儿我可能要插几句话,我以前也一直以为玄学讲的就是一些夸夸其谈的东西,没有什么的效用,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玄学早期极大地开拓了人的视野,充实了人们的思维,所以当时被玄学所化的人们的思想境界是十分超群的。只是越到西晋后期,玄学与政治的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就连当朝宰相开口闭口都是玄学,不理政务,所以才有了“空谈误国”这一局面。但我们并不能就此否认玄学的价值。
玄学所探讨的是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关系,本是与政治无关,这也是玄学可以成为避世的武器的原因之一。不过说到底,我认为,在当时,名士谈玄,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吧。而嵇康,应该就是一种文化符号,一种魏晋风流的文化符号。只不过后来,他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
所以我说,他是落寞的。
在司马氏强势招安的时候,他的态度决绝得令人瞠目,甚至鄙薄儒学,完全就站在了司马氏的对立面,这也是后来无论如何司马氏也要随便找到一个理由就对他赶尽杀绝的原因之一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纵自放达,却也难逃世事罗网。最终,他以一曲《广陵散》为自己那不尽完美的一生画上句号。带上他那隐秘的期盼。
其实在问斩之前,有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拜嵇康为师,借此来对司马氏施压,希望他们能对名士刀下留情,放他生路。
但,这并没有阻止屠刀落下。
三千太学生!三千!你认为这少吗?不,当时的太学生其实也就三千左右!也正是因为如此,统治者见到了嵇康的影响力,反而更加拿稳了手中的屠刀——这不能怪那三千太学生,他们也只是尽己所能,为所慕文化尽自己微薄的努力罢了。
一群文弱书生,手无寸铁,他们无法举起兵器反抗统治者的统治,他们只有一颗高贵的心,他们只能在危难之时闪耀他们精神上的光芒,除此,他们有心无力。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些人,冰凉的史册上,还依稀能透着触人心扉的人情。
最后,历史已成定局。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嵇康还给世人留下了两个“未解谜团”。
第一,临死之前,嵇康曾给自己的子女写下了一篇诫子书,这本不是什么怪事,奇怪的是,诫子书里的点点滴滴都是教导自己的孩子要怎么遵循礼教,而不要违背礼教。是的,这是那个曾经自放竹林,曾经拒不出仕,曾经鄙薄钟会,曾经说过“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所说的话。而他的儿子也确实没有辜负他。
他的儿子嵇绍在嵇康死后多年,以身护主,死于乱箭之下,这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忠君之臣。
第二件令人疑惑的事是,嵇康死之前,没有把他的子女托付给他的哥哥嵇喜,也没有托付给对他青眼有加的阮籍,甚至也没有托付给一向与他要好的向秀,而是托付给了山涛,那个《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山巨源。这似乎也在冥冥之间说明了什么。
千年已过,很多人的名字都被埋在历史的黄沙之下,而“嵇康”这两个字,却似乎还是有血有肉地活在我们心间。在他死后,出现了许多假名士,像自以为得了竹林七贤之志的八达,而嵇康的“嵇氏四弄”甚至成了皇室的赏乐,可谓悲凉。
如今,我轻轻抚摸着被历史书就的文字,不禁想起了路经嵇康故庐时向秀写的《思旧赋》中的一句:“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请允许我这么一问:“魏晋风流,你已失落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