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Re: Re》是惘闻乐队继《二十八天失眠日记》之后第二张正式发行的唱片,面市于2005年岁末。相较而言,这张专辑并不那么受到听众的追捧,从收听量来看还远不如《二十八天》,但却是惘闻的吉他手谢玉岗心中在乐队整个专辑序列中排名前三的作品集——原因在于,“这张虽然粗糙的唱片经历了一波三折才做出来。而且它好像也是乐队投入精力最多的一张唱片了。尽管在创作上制作上这张唱片都很生涩,但它是我们尝试了很多想法的一次”[1]。
生涩,的确。但在我看来,相比《二十八天》,这张专辑其实以一种平缓的速率往前走了一大步。专辑的总体格调有那么些轻描淡写、若无其事,但细听来,却自有一番深潭微澜的精彩。在整个歌曲结构编排的流畅度上、风格气韵的平衡整一上、声音格局的精密度和复杂度上,《Re:Re:Re:》都在他们处女专辑之上有所拔升。《Re:Re:Re:》还尤其表现出了惘闻朝向一种现代城市气质的转身和他们在声音氛围上的全新掌控力。前者是针对《二十八天》中的泥土气息和时不时的古奥而言,《Re:Re:Re:》的音乐想象则更切近眼下的城市生活空间,即使拼贴了民乐、戏曲等元素,也并没有强调出原乡和怀古。后者说的是《Re:Re:Re:》在采样和声效运用上的驾轻就熟,令人耳目一新。
这张静水流深、自甘于沉酣的专辑正像是标题暗示出的某种不间断的反馈和回应。“Re:Re:Re”是我们在邮件往来和网络交互中回应累加的标记,你的声音我的想法他的故事,在这种往来交互中聚合延展。音乐或许也正是如此,它本身是我们跟自我、跟世界的诸事诸物对话的结晶,这流动的结晶在形成或呈现之时又不仅和世上的现象、事件、物质与心理对话,而且还激起听众和作品、作者、其他听众、万事万象之间不断翻卷的信息传送波。专辑以此为名,大约也是为了喻示器乐作品和听众的深度沟通性和交叉传染性——它比被歌词圈套的作品要远为多向——并突出那种现代感。
如果我们把专辑里的每一首歌想象成一封信件,我们会尴尬地发现,这张专辑的寄件人信息出了很大的问题。由于发行时专辑歌曲印刷排序的纰漏,《Re:Re:Re:》中的歌名和歌曲没有对上,后来将错就错,到现在就说不清哪首歌到底该是哪个名字了;网友们莫衷一是,乐队又无官方声明,都在猜。当代的寄信与旧时不同,我们不仅无时无刻都可以跨越空间的发信与收信,而且还能提前得知寄件人会给你寄信或通知收件人你会在明天后天或一星期后收到我的信——这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你很难那么精确地预料你会在何时收到谁的一封信、你的信又会在何时抵达那个远方的地址
在当下,音乐这种信件的寄送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预知的,我们常常首先知道歌曲有着怎样的名字(寄件人姓名)、从哪个地方寄来(音乐作者),以此对应歌曲这信件本身的性情和倾吐。寄件人信息的错乱或许会让那封信出戏:不对呀,我看到的寄件人姓名是它,信的内容却不像那个名下的手笔。那种错乱也或许根本难于辨认,就像是说,信的手笔虽然和寄信人给我的印象不同,或者寄信人来得莫名其妙,我也不是不能通过脑补把这封信读出个所以然来:原来他是故意弄成这样,抑或,这个他或许就是那个他,他该是这么跟这封信搭在一起的……当然,歌本来也可以随机匿名地听,信和寄信人的名字也可以毫无预兆地来,你也可以自由地认定那首歌里的故事就该或不该因为你所认定的缘由叫作信封上你刚认识的那个名字。
因而针对错乱的情况,这首歌叫张三那首歌叫李四,你大可以有自己的排序——只要原作者不拍板,这就比处理真实信件中的错乱要开放许多。但对于音乐评论,却简直是个噩耗:评说一首歌时读者都未必知道你在说哪一首,是不是他心中以为的那首。因此这张专辑的导览我也只能被迫偷懒了,只筛选3首歌谈一谈,谈多了大家的脑袋反而,对歌曲意境的想象也会在各个名字间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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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周率》这首歌应该是叫《酒狂》。这可能是所有的寄件人姓名中最容易确认的一个,因为惘闻的《酒狂》是向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同名古琴曲的致敬之作,而只有这首歌里我们能听到用吉他模仿出的古琴声音元素。这首歌可能是我见过的情绪最富有动态的作品,忽快忽慢,忽升忽降,企望用一种喜剧感的拼贴方式在一首歌里把变化多端的奇思妙想悉数捕获。也正像是酒后的神经质朋克少年思绪的下沉、断片儿和翩飞。歌曲的开篇有一种优美中带着沉闷的偏执,仿佛是夏日瘫软中的浮躁。随后歌曲突然加速,也许是微醺的头脑开始发热;加速的中途律动又变得更加活泼,像是一场绮想的跨栏跑。接下来的却是沉缓的放空,宛如醉心于梦境深处的甜美,古琴的声效散漫幽远,颇有书生意气。这番意气过后,吉他扫弦又带出了一阵旋风,让人想到鸵鸟翻着白眼摇头晃脑的奔跑或舞蹈,直到最后跌落为一个故作高深的结尾。这首歌由此刻画出了我们内心活动的诸种样态,有时滞重,有时腾飞,有时蠕动,有时像个大头鬼边跑边喘气——那也正是我们情绪、思维和梦幻的循环和无限。
《酒狂》这首歌并不“狂”,相反,还十分的温润,保持了专辑平地起风云、静中取动的特色,一如浅醉。据说歌名应该是《最后的麻山》,不管对不对,麻山的故事倒是总会令人神往:“那个时候我们的排练室搬到了劳动公园山上的废弃楼房里,可以俯瞰大连市中心。鼓手和他的朋友们就住在这个废弃的楼里,虽然没有暖气和水,他们还是在那里生活了一年,我们有一次在楼下聚会喝酒到半夜然后裸奔,结果好几个跑得慢的都被带到派出所了。楼旁边的山上漫山都是野生的大麻,所以才有了‘最后的麻山’这首歌。”[2]虽然惘闻憎恶文艺青年的自我陶醉,但是他们的文艺青年时代也还真是活色生香的迷醉着。不过我们也许过渡想象了裸奔的狂狷,至少从这首或许关于麻山的歌里,我们听到的更多是柔和的光晕。这首歌的吉他动机重复性特别强,但是走路声、车水马龙声、“Fu-fu-fu”的警灯转动或救护车的鸣声陪伴在我们耳畔,键盘pad也在适时增加,是在一种极简的框架中的声音维度的不断增叠。电子鼓的运用对于总体上不太钟爱电子范儿的惘闻也是很好的尝试,在这首歌曲中不显得时髦却显得沉暗内敛。不知为何,这首歌还似乎有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仿佛抽出身来注视着跛行于街头的醉酒者,注视着记忆中的物体。
据说《My Crime》这首歌原本是《劳动公园》,但我倒宁可认为这是《My Crime》,或者我自己捏造的《机车少年的城市地洞》。由类似于机车启动时的啼声的采样引入后,这首歌在结构上可以分为两个板块。前一个板块是小心翼翼的探寻和奔腾释放之间的对话交替,具体表现为嗡鸣的特效贝斯双音引领下剔透的吉他分解和大失真敞开段落的相互轮换。贝斯的音效跟开头机车启动的声效一脉相承,像是闷在喉头的低吼,也会人想起青蛙鼓起的腮帮;而轮换的失真吉他则有一种不管三七二十一放手一搏的快意。歌曲的第二个板块则是更具有神秘抒情性的双吉他对位段落,像是从城市的某个斜角进入了别有洞天的清爽世界。这个板块摇曳生姿,旋律动机一直持续到高潮的局部爆炸。高潮的达失真中有一种特别迷人的摇曳晃动感,细听来,是做反拍(小拍子)的清音吉他、下沉的主要卡正拍节奏的失真主音吉他和带有延迟的清音旋律吉他共铸而成的趣味效果。当然这份晃动也在歌曲的最后解开,变得平直和纷飞。这首歌,连同《隧道》《劳动公园》等作品,都打开一个从阳台或后窗切入的隐蔽城市空间,像是机车少年偷偷溜进的洞窟迷城,卡夫卡式的地洞。
总结说来,《Re: Re: Re》这张专辑蜻蜓点水式地描绘了城市的暗角、思绪的翻腾、戏剧化的步态、模糊的景象中清晰恬美地运动着的潜流等等。它所匮乏的,是那种一击即中的音乐效果,那种《丰收》《垂死的岁末》呈现出的直观的悦耳,那种一棒槌把人心打得平平的死死的主心骨。但我们其实不能预设说好的音乐非要有那一棒槌不可,打动人、安抚人、讽刺人、弱化人或是超越人,洪钟大吕还是窃窃私语,音乐的诉求多种多样,衡量的标准也就没有僵硬的定数。《Re: Re: Re》更像是实验氛围音乐,在渊深低迷、温润沉醉的氛围营造上是出色的,有一种不紧不慢、偶尔抽风的城市速度,适合一颗足够沉静的心、一个偶尔中二的收信人。
[1]《惘闻吉他手谢玉岗为专辑排序》,参见:http://noisey.vice.cn/read/rank-your-records-wangwen
[2] 同上。
作者简介:行舟,90后学院派乐评人、诗人、前卫民谣摇滚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学士、哲学双学位,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硕士。曾任北大诗社社长。后于北京现代音乐学院学习爵士吉他。2017年以独立音乐人“马克吐舟”身份,发行《充气娃娃之恋》等五张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诗集《空洞之火》。行舟乐评,以欧美音乐为评论主线,擅长90后音乐听众行为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