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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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安澜时,是两年前春天的一个下午,几个朋友约去县城城南的一条美食街吃饭。我常居外地对家乡县城反而陌生,停好车,跟着朋友往街巷里走。

酒楼里,那些刚从农民那收回来的新鲜瓜果、蹦迪江鱼,猛火热油一番,定能让驱车几十公里而来的人赞一句大厨在民间。小馆酒家门口一摞摞冒着白气的蒸屉,掀开时,蒸汽猛烈地迎过来,像猴儿翻上筋斗云,丝丝米香混合着肉的脂香、菜的清香,顽皮地蹿入鼻腔。

突然,一个“安澜小厨”的牌子扎进我的眼睛,再看店面,里面人头攒动,食客们的说话声夹着酒杯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安澜”,好熟悉的名字,我心想会不会是她?朋友们说:“就这家吧,这家生意很好,吃饭就是要往人多的店里去,人多说明味道肯定不错。”“对对!”“行啊!跟着人流量走!”

于是大家进了店里,店里装修简洁大气,实木圆桌和座椅散发着古典气息,白色的纱幔窗帘随着微风轻舞飘荡,一盏盏明月造型别致的吊灯点缀其间,氛围温馨,干净整洁。正门口有一架木制屏风前面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竹篮,细细的竹篾密密实实,光洁柔韧,让我想起老家家家户几乎都有一两个编竹编的好手。农闲时村人靠编竹篮卖的钱换得油盐酱醋,日子过得拮据而宁静。 这只小篮子里放着新鲜水灵的农家菜,青菜,黄瓜,西红柿,胡萝卜,小葱,摆在竹篮里竟如此温暖好看!桌子上还有几只南瓜和冬瓜,显得温馨又农家味道浓郁。

我对身边的朋友们说:“我有个小时候的好朋友叫安澜呢!不会是我的朋友安澜开的店吧?”一个朋友说:“不会这么巧吧?”我的眼睛一直往厨房里扫——厨房里的人,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想见的人——她出来了,戴着口罩,但仅凭额前那缕卷发,还有那弯月样的眼睛,我就确定,她是安澜。

“安澜,安澜。”突然地,我脑海中关于那个名叫安澜的勇敢又羞怯的小女孩的记忆猛烈地跳脱出来,我心中瞬间升起一阵狂喜,我不顾人群的纷乱,冲撞着奔向她,离她约两米处,我站住了。我十分确定地喊着:“安澜”!声音夹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欣喜。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我时,脸上的表情先是疑惑,随即转换成同我一样的狂喜。我摘下口罩,跨过去抱着她,她手里的菜单撒落在地,也抱住了我。客人们纷纷侧目看我们,我们哭了,又笑了,随行的朋友们围过来唏嘘不已,太巧了吧!故友重逢啊!

很久,我们才松开。安澜招呼我们进了一个包间,热情地给我们泡茶,准备点心。这一刻,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说。时隔十八年,我们的话都在彼此的一眼里。

排骨藕汤、辣得跳、鱼头泡饭、油焖小龙虾、清蒸武昌鱼、珍珠圆子、红烧甲鱼、腊肉炒洪山菜薹,这些家乡的特色菜都出自安澜和他老公之手。满满一大桌子菜上齐了,芳香四溢,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不禁让人垂涎欲滴,大快朵颐的欲望也随之升腾。

“老板娘……老板娘,来外头支应会,今儿人多……”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伸着脑袋冲包厢里喊着,外面乱哄哄地,安澜应了声,跟我们赔笑着说:“你们先吃着,我先去忙会。”几个朋友忙说:“这桌菜够了,不用再上了,老板娘辛苦了。”我对安澜说:“去吧,今天生意好!快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了。”安澜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奔了出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坐在包房门口,将安澜清脆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哟……大叔,您坐,先尝尝小黑瓜子,特香……今天吃什么?”“这位大哥,来来,先给你们上个凉菜,两位先喝着,我敬您们一杯啊!”“大姐大姐,您稍等,今儿人多,菜得稍慢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我们总得保证色香味俱全不是!”“哟,阿姨,您家孙子看着可真聪明……几岁了……叫什么……稍等一会,二位稍等等……”

此时的她,简直是化身女将军,点兵点将,骑马打仗,饭店即是她的微型战场。我笑了,很会心地笑了,这时候,不管来多少人,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安澜肯定是应对得体,游刃有余,只要安澜一出现,乱哄哄的饭店用不了几分钟就井井有条了,嫌上菜慢的、嫌招待怠慢的、嫌饭菜有点毛病的,马上都被说服了!

要说安澜还真是开饭店的料。嘴巴甜,笑容也甜,见了客人大叔大婶大姐大哥地叫,这是开饭店的基本功;手脚勤快,在做菜上爱动脑筋;传菜的时候滴水不漏,比毛手毛脚的小服务员可强多了;从小安澜学习就好,报菜的时候根本不用笔,连记三桌子十八九样菜一字不差;数学学的也好,算账门清,我在心里面佩服安澜。

很多年我都没有收到安澜亲自给我的消息,到现在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的时候,我却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的记忆里还是我们少时的样子,甚至我怀疑这是我有意形成的惰性,我不想更新大脑记忆的硬盘,不想修改新程序,不敢面对乍一见面的新变化。

那一天,我们久别重逢,彼此因通信不便而造成失联的那种懊恼与惋惜的惆怅,在美酒与感慨的间隙里荡然无存。那天,安澜极力挽留我,我只好先送走同行的朋友后留下来,一直呆到晚上,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我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很多回忆闯入了我们的对话,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或者是我们共同的,亦或是我们想象的。

我年少时只是模糊地觉得安澜这个名字与村里的菊花、菊芹、桂枝,等等有很大不同,长大一些后,才意识到是安澜父母的经历与村里的老人们的经历有本质的不同,才取了这么一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安澜的名字是安家族中一位有点学识的大伯给起的,他认为这个家本来就有太多的不幸,起个好名字给她的今后讨个吉利——平安如水,波澜不惊。希望这个家庭生活能稳定顺遂。

安澜的长相是俊美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如泛着波涛的湖水,清透而明亮。她的黑头发天生自带微卷,牙齿洁白整齐,酒窝甜美单纯,笑起来如春天的花儿,亦如天边的彩虹。没错,是彩虹。她身上的衣服多是打了补丁的,或者是袖子短了再缝上一截,裤子短了再拼接上一截裤腿,这样她的衣服上就会有多种颜色的布料对称或不对称的搭配。用现在的眼光看觉得那衣服很个性,很潮呢!但是那时候就是穷困的表现。这些补丁都是出自她的母亲之手,人们觉得她的母亲也是很能干的。

她的长相遗传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有一双大眼睛和整齐的牙齿。我记得她常年穿一条黑色裤腿肥大的裤子,一件藏青色暗花上衣,头发用红色橡皮筋扎起两根齐肩的小麻花辫,那是年轻姑娘的发型,但她却一直是这个发型,直到黑发变白发。她的母亲从小因为小儿麻痹症成了一个残疾人,她的一条腿丑陋地扭曲着,无论行走或停留,都给人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为平衡身体,她每走一步,右臂都甩得非常夸张,仿佛要在空中划出一道与地面平行的弧线。然而,正是这美与丑的强烈对比,给人留下了深刻的残缺感,留下了驱赶不开的深深的遗憾。

每当看到她母亲不同寻常的走姿,人们总喜欢驻足观看。

“你们看,这是谁家的媳妇呀?”

“哑巴家的!”

“天啊!一个哑巴,一个瞎子,一个瘸子在一起怎么生活?”说罢,有些人还不免笑出声来。人们惊讶这个家庭还真是一个怪异的组合。

是的,安澜的父亲是个哑巴,他小时候得了一种突发性脑膜炎,病愈之后就成了一个聋哑人,人们习惯称呼他为哑巴,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名字,也没有人会问,包括我。哑巴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他身形魁梧,皮肤黝黑,干活时手脚利索。他对安澜很好,安澜小的时候就经常坐在哑巴的肩头上,哑巴一边奔跑一边做出飞翔的姿势,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响,安澜则开心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对安澜的母亲也很好。她母亲因为腿有残疾,不能干重体力活,只做一些简单轻巧的家务比如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她母亲都能完成。唯一不能完成的是挑水,哑巴每天早上都把水缸挑满才出门干活。家里的农活全靠他。哑巴偶尔会发出哑语,这哑语毫无意义,若不伴随手语,是完全听不懂的。他们的交流是无声无息的,他们总是不断地探索着不同的手势,在无声的世界里,艰难地经营着他们共同的家。

那时候家里穷,平时很少买肉。但是靠山吃山,哑巴会打猎,平时只要有时间他就到山里去打些各种猎物,给饭桌上添点野味。特别是每年秋收结束后,收拾完地里的庄稼,他闲着没事就上山打猎,野鸡、兔子,还用地剪夹獾和狍子,然后拿到街上去卖,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冬天能打不少野物,因为那时没有冰箱,趁着新鲜自己吃些,剩下的那些野物把肉剃下来放在坛子里腌上,平日有客人去他家随时都可以吃上他腌的肉,余下的也拿到集上去卖,赚点零花补贴家用。搞到少见的野味他们从来没自己都吃了,而是把它分点给几个邻居朋友。邻居朋友也拿自家的蔬菜豆子之类的粮食给他家。

安澜从小吃肉多,长的也好,眼睛晶亮,见人就弯成月牙,而且嘴巴甜,让她叫谁就叫谁,村里的婶子、娘娘们,经常会逗她说你家有什么好吃的呀?上你家吃肉行不行啊?安澜则会摆摆小手说:“没得吃的啦!没得啦!”引得人们哈哈笑,说她真是个小人精!只是这样有野味吃的日子后来越来越少了。

安澜的奶奶是个瞎子,又有肺痨,经常咳嗽,脸像风吹干的一个瘪果子,哪里都没肉,眼珠子几乎不见,隐藏在纵横的皱纹里。我从小见到她就是眼睛半睁半闭,没长饱满的眼珠豆粒一样镶在眼眶里,她说是可以看见东西的,但别人看不到她的眼珠转动,所以都叫她瞎子。

自从哑巴娶了媳妇,瞎眼婆婆就有人照顾了,安澜的母亲很孝顺,虽然腿脚不方便,但每次做好饭,总是把饭端到婆婆跟前。把婆婆的被褥放到门前的太阳底下去晒,拆下上面的被面,洗干净,挂在竹竿上晾晒,把被褥里因为年长日久已变得又黑又硬的棉花重新絮过,杀死藏在被褥褶子里的虱子、跳蚤,然后把它们放在太阳下面暴晒。

拿出家里这娘俩的破旧衣服,设法将棉衣上的破洞补好。她一瘸一拐的日复一日,做着这些事情,直到家里的三个房间都变得整洁,几乎有了生气。

安澜家在村里祠堂边上,是一间稻草作顶的泥坯房子,家很拥挤,一间草房隔成三格,奶奶一格,父母和安澜一格,厨房兼粮食杂物一格。虽然破败但被安澜的母亲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村人都夸安澜的母亲能干。

瞎婆婆的咳嗽也渐渐好转,她常常靠着屋子的南墙,坐在那里,暖暖的,心满意足地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着瞌睡。只要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就问:“是哪𠆤哟?”如果有小孩在旁边嘻闹她也会问:“你是哪家的娃儿?”

瞎眼婆婆经常对邻居说:“哑巴媳妇就是心眼好,只要做好吃的就忘不了我,都是用大碗。煮了毛芋头,都把皮剥得干干净净,放上点糖,送到跟前。都是沾沿冒尖一碗。”邻居也说:“您老人家享福啦!好福气哦……”

在安澜五岁那年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家里人都很高兴,瞎婆婆更是开心的不得了!哑巴家的香火又续上了!

村里的人也许永远不会知晓安澜和弟弟与身体有缺陷的亲人的生活细节,或者说根本没有闲暇和精力更多关注,他们的身体要被泥土和烈日翻晒,以保证一日三餐不会从季节里漏掉。农民的脚步总是要被季节撵着往前走,命运也藏在一直往前走的季节里。

村人最常念叨的就是,什么东西又涨价了!就连化肥也一个劲地往上涨,买了化肥,还抵不过收获的谷子;不买化肥吧,谷子又收不上来。好在老村人还有编竹编的手艺。一到农闲,便像以前那样,扣顶草帽,握上短刀,到山上将竹子割回家,然后经过一系繁杂的工序编成竹篮,筐子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买竹编的二道贩子统一收购运到城里去卖。

安澜和弟弟都上学了,但哑巴和他媳妇即便是这样长年累月地劳累,却还时常交不起越来越昂贵的学费。哑巴也猎不到更多的野味来补贴家用,他们编竹篮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段时间,依靠卖竹篮的钱,生活虽然艰难,倒也可以勉强维持。

可忽然有一天,买竹编的二道贩子再也不来了。并传回话来说,竹编本来不值几个钱,现在油价又一个劲往上涨,城里还要查超载车,运费一下子窜上去一大截,亏本的买卖谁愿意做?

哑巴家本来就穷,安澜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弟弟也上小学了,供安澜和弟弟读书己是捉襟见肘,瞎婆婆的肺痨也越来越严重,没钱上医院。安澜的母亲生完弟弟后身体虚弱,更加干不了重活了。正在这时候安澜的一位在矿上做工的远房亲戚正好回家,他这几年一直在做矿工,去年在村里盖了平房。他说有一家私人煤矿正在大量招工,我们村有很多人就在那里做事。

哑巴便跟着那远房亲戚和相邻村的几个人去挖煤。 原以为外出挖煤,可以改变家里的贫穷的状况,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事与愿违!哑巴的外出,竟是这个家不幸的开始!

出事的那年夏天,安澜十一岁,此时,距离哑巴外出挖煤,还不到两年。那天中午天突然暗下来,乌云密布,远处群山的缝隙中闪过一道紫色的光,紧接着雷声隆隆,哑巴以及同村一起去挖煤的人噩耗传来,如同夏天的雨总是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忽然来袭……

煤矿瓦斯爆炸,人被埋在地下了。听到消息瞎婆婆则一下子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安澜的母亲呆了半晌,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人哪。”便下意识地想往外跑因为双腿僵直,她一头栽在地上,再抬头时,额头己流出鲜血。安澜和弟弟此时也管不了她头上的血,双双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因为是私人小煤矿,煤矿所在的山头像这种小煤矿遍地开花。因为随意开采,经常出现矿难,所有的用工手续及安全措施都不完善,至于企业注册什么的,更是奢谈。

尤其让人寒心的是,处理这次矿难事件的一位领导竟然说:“此次矿难的主要原因归咎于井下矿工对规章制度执行不力,劳动者的素质离我们要求还差得很远,所以他们应该为自己的死负主要责任。” 连领导都这样说,村人们知道告状无门了,只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安澜母亲的头发在短短的几天全白了,弟弟也好像懂事了许多。安澜很伤心,哭得撕心裂肺。办丧事那天我也去了,但那时我不敢上前,只敢在人堆后悄悄站着。在场的人都满面哀戚,“同情”这个词我认为此时并不是贬义。在村里人的帮忙下办完哑巴的丧事,一个孤独的灵魂开始去往另一个世界,他一生开不了口,别人窥见他的窗口,是他家人脸上的喜怒哀乐。

自从哑巴死后安澜的童年与村里所有女孩都不同。虽然其他女孩都要学会做饭、洗衣,找猪草,但谁的肩上都没有扛着家人的的生计大旗。哑巴死后,早晨挑水的事必须她来完成了,为此她要比原来至少早起半小时。磕磕碰碰挑满水缸,上学的时间就到了。她的成绩不好不坏,老师也没有特别要求她。但是她面临的更大的问题是如何耕种田地。

他家的困难村人都看得到的,乡里乡亲也不能不管,都帮衬着他家种田收粮,每到农忙时候,他家那个当年带哑巴去挖煤的远房亲戚家会来人帮着春耕,育秧,耕田,栽秧。收麦子也来,把麦子收割完毕,并打好麦粒挑到安澜家,安澜与母亲只需花几天时间翻晒晾干即可。大家干活那天,安澜会烧两壶开水送到田里,至于午饭和晚饭,大家知道安澜家的条件,各自回家去吃。

自从哑巴死后,安澜的母亲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她一瘸一拐的腿更加无力了,不管在哪里,她站立不住时总能找到办法躺下来,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园子里择菜,她就跪下来,像四足动物那样穿行在菜畦之间。还有瞎婆婆如今吃饭都要把碗递到她手上。每次安澜把碗放到她手上,她总会用悲悯的语气感叹:“唉,我的安澜是个命苦的孩子!”然后面容呆滞,便不再说话,若再说,还是重复上一句感叹。每当听到她的感叹,安澜的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

我偶尔放学后在安澜家院子里写作业,安澜不急着写作业而是要准备一家人的饭食。安澜像大人一样烧火做饭,手里翻滚着锅铲搅动米粒。我在灶门口帮她烧火,只听“噗”的一声,再“噗”的一声,折成两截的火苗倒下身去,再爬起来,倒下身去,再爬起来,原来是铁锅漏了个缝。这个缝炒菜时更为明显,大白菜倒进锅,透过裂缝就可以看见一簇火焰想要蹿上来察看人间的气息。

简单的饭食做好,安澜和他的家人该吃晚饭了。我赶紧离开。村里的女孩们,与安澜在一起玩的有好几个,但都不会到她家里来玩,可能是怕她家里的残疾人,可能是因为安澜根本没有时间陪她们玩,她有干不完的活,但我没有什么障碍,我喜欢和安澜一起玩,虽说是一起玩,但是通常是一起干活,比如背着粪筐,扛着铁锹沿着大路捡回牛羊猪的粪便,堆在门外粪堆里,以供田里施肥使用。通常我都会把我捡到的倒在她们家的粪堆里。

再比如一起去打猪草,她能知道哪里有又多又嫩的猪草,打猪草的当儿还能挖些野菜回去。安澜认得很多可以吃的野菜,比如荠菜,马齿苋,马兰头,婆婆丁等,这些野菜都是跟着她认识的,当我把野菜拿回家,我妈很开心地说:“你这丫头跟着安澜倒是学了不少本领,安澜这孩子真是命苦,一家人的生活都靠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多帮着点她。”我妈经常让我给她家送菜和各种吃食。

记得有一回我和安澜带上竹耙和绳子,到后山上去拾干草、树叶和树枝,用来做饭的柴火。安澜看到山上有臭椿树,树干被人割走了以后,树根慢慢就烂了,时间长了就长出了蘑菇,安澜把它捡回家,趁新鲜家里人吃一点,剩下的她就晒干,留着炒菜或者做汤用。后来安澜想了个办法,把我们从山上捡回来的木头扔在院墙根下的背阴头,时不时地淋上些水,再加上有雨水,不长时间木头就烂了,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出黑木耳了,把黑木耳摘下来,做菜加上一点很鲜。

在四季的轮转中我们不知不觉地成长。要上初中了,曾经在考试前的好几个夜晚,我在她家小院里与她讨论去哪里读的问题,夏天的夜晚,村里的狗们对着天上的月牙儿直着脖子“汪汪”地叫。瞎婆婆拄着一根棍子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摇着半旧的蒲扇,她母亲则是坐在一把旧竹椅上用缺齿的梳子编扎着她那一夜白头的发,这个时候,也是她弟弟最热闹的时候,他一会追逐嬉戏去抓萤火虫一会拉着母亲讲故事,即便是弟弟再调皮,他们也不会呵斥。 昏黄的光晕透过用草纸糊的茅草房的窗子,我知道安澜正在学习。我们上初中了,按考试成绩,安澜是可以和我一起到十公里外的镇中学上初中的,但要住校。因为要照顾家里,她选择了村里的附设初中。

上初中后我周末才能回家,与安澜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少了。但我还是时常牵挂她,回家的时候尽可能去见她。这样有一次没一次地见着,转眼就到了寒假。放假的当晚,安澜就来找我了,我想她绝对是有事的。果然,她说明天就要去县城亲戚家了,她的姨娘中风睡在床上了,让她去帮忙照顾。我想起那个姨娘就是她母亲的姐姐,我问安澜:“你去了,你的家人呢?她说,我会抽空回来照顾的。然后她补了一句,姨娘家会给钱,弟弟和我开学的学费也会给。够家里用一段时间的。然后那个假期,我几乎就没见到安澜。

有时候感觉她像一个风筝,离我越来越远;又觉得作为一个风筝,那根连接风筝的线似乎在她手里,似乎又不在她手里,究竟在哪里呢,那时的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想清楚。但见不见,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她小小的肩膀扛着亲人的衣食,她得迎着生活指引的方向往前走,我对她任何的苛求都是过分的。作为她的好朋友,对她最好的支持,就是在她需要我的时候,能站在她的面前。

说给谁都不会相信,此后的两年,我们仅仅是在寒暑假短暂见了几面。初中毕业,我正做着升学的准备事宜,突然有一天晚上安澜来找我,说后天要订婚了,希望我能去。我吃惊地看着她,问:”你不读书了?”她拉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坐下,说:“我家的情况摆着,奶奶,母亲的身体摇摇晃晃,我一个人真的管不过来了,县城里的亲戚介绍了阿勇,比我大五岁,我见了几次很老实的,在姨娘家什么活都抢着干。”

她的脸在灯光下是柔和的,卷曲的头发有几缕散在前额上,有一种特别的妩媚。她其实是很漂亮的,弯月一样的眼睛比我家的灯光亮,似乎没有不情愿的意思。“那你会很快结婚吗?”我忍不住问。“不会的,至少到十八岁的,已经说好了,阿勇来家里照顾我的家人,种田地,我还在亲戚家帮忙。”见她把面临的难题都安排好了,我不能多说什么了,只有祝福她。

三年瞬间过去了,在外面读书的日子里,我听母亲说先是安澜的奶奶瞎婆婆去世了,不久后她照顾的姨娘也去世了,安澜于是回到了家里。她母亲几乎不能走路了,阿勇来了以后盖了新房子,之后,我忙于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不断接受各种考试,不停地在假期为自己挣学费,也时不时收到我的妈妈传来的消息:安澜举办婚礼了,安澜生孩子了,安澜的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时间就像一阵风,吹过了春夏秋冬,也吹散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后来安澜和阿勇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他们凭藉农民的吃苦耐劳精神,在城市或城市的边缘,干最脏最累的活。他们毫无保留地参与城市建设。有段时间安澜和阿勇在工厂打工的日子很窘迫。安澜知道自己做饭好吃,一开始她在家里做盒饭送到附近的小工厂,挣些辛苦钱。后来攒了点钱,她就租了个门面,开小吃部。店子虽然小,但什么都做,面条、包子、小炒、鸭血粉丝汤等等,安澜心灵手巧,很多东西是边学边卖的。

顾客多是附近的居民和工厂里的工人,开始的半个月,生意时好时坏,收入不是很稳定。安澜却一直坚持着,她能言善辩,生得也端庄娴静,每天又都拾掇得干净利索。整天笑得咯咯的,汤汤水水做得也干净,店里窗明几净的,饭馆的生意渐渐好起来了,她是喜欢做饭的,喜欢在厨房花时间。有时候她会花一天的时间研究食谱,买特别的食材,在菜垫上切切弄弄,做出好吃的饭菜。阿勇帮安澜买菜,打理后堂,她原本也许没有想到会以此为生,其实仔细想想,这种生活比其他生活更让她如鱼得水。安澜经常唠叨一句:“民以食为天。”她认为吃是最重要的事情。靠着这家小店,安澜赚了一些钱后在县城的美食城租下一间店铺开了现在我看到的“安澜小厨”这家饭店。靠着坚持不懈,诚信经营,养活了自己,养活一大家子人,供弟弟上了大学,在县城买了房,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在上小学了。

交谈进行到最后,安澜的弟弟打来视频电话,我听到他亲热地喊姐姐,叫她注意身休,别太劳累,也别给他寄钱了,他有奖学金。安澜一脸自豪又欣慰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视频里我看到他弟弟已经长大成阳光帅气的小伙。他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安澜的老公从学校接回孩子,活泼可爱的一儿一女,真好。安澜挽着我的胳膊对俩孩子说:“快叫阿姨!”可爱的孩子们围着妈妈叽叽喳喳地问:“爸爸说今天你小时候的好朋友来了?”“爸爸说你们小一起上学,打猪草,拾粪?”“爸爸说妈妈小时候要照顾一大家子人,过的很辛苦,我们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能再让妈妈辛苦。”安澜爱怜着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抬头遇上他丈夫温暖的目光,两个相视一笑……

我很欣慰安澜终于活成了自己名字的注解:以平安为舟,渡世间波澜。

逝去的从容逝去,重来的依旧重来,在沧桑无常的世界里,安澜如一朵明媚的花簪进岁月肌里,疼痛又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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