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一整扇墙迎着东边的日头光,土黄、光影里像癞痢一样凹凸不平。墙根下几个妇女正在将一大堆牛屎搅匀。她们的手上全是翠黄的牛的大便,现在她们正把牛便做成菜盘子似的大饼子,啪啪地,翠黄的大饼子们被均匀地涂抹在墙上。啪啪啪……脆响了一个上午,墙终于成了灰底绿花的大银幕。
冬日里的阳光暖得很,牛便饼子在墙上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不过数日,牛便干得像饼干,脆脆的,被农妇从墙上摘下来送进自家厨房。
米米今天被吉吉打了个耳光:“你爸爸吃了我家的菜!”米米,这个从城里下放到这个村子的教师的女儿,瞪着眼睛望着吉吉,这个本土乡民的女儿。吉吉愤怒的眼神让米米不知所措。
吉吉父亲是本乡的民办教师,他大哥是军人,走出了这个半岛式的村子。吉吉父亲和米米父亲是同事,也是说得来的朋友。今天,吉吉父亲邀请米米父亲去他们家吃饭,至于吃了什么好菜,米米不知道。恐怕是吉吉父亲把本该让家人大快朵颐的好菜用来款待客人。
五岁的米米脖子上的银项圈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锃亮,一身都是格子衣裤,红绿交错着,米米站在暗绿的桔子树下。桔子树上有许多村里的小孩,他们有的坐在枝干上,两手吊在树枝上自如地晃着,好像在荡秋千。璞的一声,树上落了东西下来,米米这才把目光从吉吉眼前移开,原来是吉吉表哥真米在树上拉屎。 米米已然不记得刚刚那双怒目,看到屎从树上落下来,咧开嘴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雨轻轻柔柔地飘落下来,袁水洲乌黑的一溜溜房屋便笼罩在烟雨迷蒙中,像一幅黯淡的水墨画,冷色调氤氲着。无数棵果树繁茂无比,即使在冬日也暗暗地绿着,瓦房点缀着绿意丛丛,像缅甸的丛林。
雨丝在挟着寒意的风中像无数窈窕的穿着传说中看不见的羽裳的女子在狂舞。米米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袄衣袄裤,穿行在冬季的歌舞中,银项圈像水中的鲤鱼儿弱弱地在米米颈项下部的一圈口褂子上闪光。口褂子和银项圈都是外祖母给她唯一的女儿的孩子的礼物,就像外祖母的心一样,每一处都画着爱。口褂子万紫千红,无数缤纷的颜色的碎布拼成了各种几何图形,像一朵硕大的挖去了花芯的六瓣花似的,和银项圈一样圈住米米的细嫩的脖子。
米米经过了那堵贴过牛屎饼子的墙,黑色的地面被雨蚀成了一道道浅浅的小水沟,沟里流着翠黄的牛粪的汁液。米米穿着母亲缝制的布鞋跨过这些臭熏熏的小沟来到了吉吉家的台阶下。五岁的米米在三级台阶下觉得吉吉家的房子做得未免太高,攀登高峰一般。
吉吉也不记得昨日那个耳光,恩怨情仇对于小孩来说很快会成为过眼云烟。几朵向日葵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吉吉母亲种了几棵向日葵,瓜子取下来了,巨大的花盘干干的,金黄色,像古代仕女图中的扇子。吉吉、米米还有附近村民的孩子举着这样精美、大得惊人的扇子在宽敞的大厅里乱舞起来,像夏天露天电影屏幕上的舞者。
穿过一个拱门是厨房。里面不仅有灶台,还有吉吉祖母的床。床有门,床门上雕刻着花纹,这是从地主家分来的上等的家什。这么精致的床没有褥子,缝着数不清的补丁的床单下是厚厚的稻草—这是今年新晒干的稻草,散发着秋收的味道。
近中饭时分,厨房里火光明艳,飞散着的通红火点子须臾之间变成漆黑的烟尘落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那张富丽堂皇的床早已忘了当年的娇贵,锦衾、软料,帘幕、轻纱已成陈年往事。此时真正是卑微到尘土里。
灶台上嵌着一口大铁锅,还有一个盖着木盖的深口小锅,像幽深的微型水井,村子里的人叫它后锅。大锅是炒菜用的,小锅热水用的。菜在大铁锅翻炒,菜油香味和秆灰的气味包裹着两口锅。菜熟了,小铁锅的水也便滚烫了。
锅底下烧着稻秆、棉花秆。炉灶口旁边是风箱,吉吉的奶奶在炒菜,吉吉的母亲在一边烧火,一边拉着风箱,拉锯一般。嘎嘎嘎嘎,吉吉奶奶床底下的鸭子被烟熏得从床底下走了出来,一摇一摆,不急不躁,比客厅里到处拉屎觅食的鸡优雅多了。
米米玩够了,像到了饭点便归家的犬一样走出吉吉家。屋外雨愈加密集,像千万条白线歪斜着身子撞向村子里的桔子树、柚子树、柿子树,还有许许多多的枳树。那一字形坐落的一排排瓦屋前后是茅厕,雨水纷纷流进茅厕的大缸里,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等米米经过中塘时,衣服湿了,头发湿漉漉沾在小脑袋上,仿佛抹了头油似的。中塘是一口不大的池塘,比村子里的黄塘要浅,水面上总是飘着灰白的泡泡。但是里面却有不少的鱼。 去年深秋,本就浅浅的中塘水落石出。队上用大炮般的抽水机将塘水抽到旁边的沟渠、稻田、野地里。塘泥灰白的,粘稠的,里面的各色鱼等纷纷露了出来,泥浆里做着无望的挣扎。塘呈圆形,南半圆周围种着木槿,花粉艳地挂在乌青的枝叶间,喇叭一样,比村子里任何一位女子都要娇媚。北半圆周围一半是菜地,和沟渠,一半是一条米米常走的路。路边是一口水井。那时,塘的周围挤满了人,米米也去观望。恰好外祖母担着一担吃的和衣料来了,据说是来催生的,母亲生了三个女儿,那时肚子又鼓得老高。日头落下去时,余晖把木槿树映照得像一张美丽而又忧伤的脸。
队长把鱼平均分好,用草纸写了各家各户的户主姓名,然后,每家派人抓阄。米米家分了四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浑身灰不溜秋沾满了泥沙,躺在一个像天鹅的提盆里。外祖母放下东西就攥着“鹅”头去井台上整鱼了。
米米家是从很远的城里下放到袁水洲的,在这里住着众厅。众厅是村民共有的屋子,分了两进,南进住着从贵州下放来的旧社会资本家一家子,北进住着米米一家子,两家人家中间是天井。
外祖母剖鱼的时候,月光最光亮了,洒在湿漉漉的井台上,中塘的鱼腥味借着晚风扑向笼在沉沉夜色中的外祖母。
众厅里上了油灯,照得家里一片昏黄。灯光里人影绰绰。大家都在品评外祖母的手艺。祖母烧火做饭,父亲把衣料搁在衣橱里,米米听母亲说都是未出生的宝宝穿的。母亲准备杯盘碗盏,盐罐子里取出咸蛋,床底下粗瓷缸里舀出端午酿的甜酒酿,但是,此时的甜酒酿很沙辣了,散发着酒精的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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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东西两侧各有一扇木门,它们到了夜里便会用木门闩拴好。众厅便像祖母的怀——温暖、柔软。现在是中饭时分,米米跨过灰黄的门槛,走进东侧门。天井上方还在稀里哗啦地下着雨,好像有一人在上面泪眼滂沱。“婆婆—”米米娇声叫着。“回来了,快进来,落雨嘀嗒的。”冬日的雨天,午间的天色暗得像黄昏,米米见祖母穿上了厚棉袄(早上出门时,祖母穿得是夹袄),黑黑的罩衫,坐在暗影里。米米忽地觉得自己不在家,祖母很孤独,很怕冷。米米是祖母的心头肉。
米米、祖母一起坐在暗影里,等开工回来的母亲和父亲。弟弟坐在木质童车里,一个人玩得欢,妹妹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望着天井里雨水肆意纵横。
祖母用一把火钳从炉灶里夹出一些火星子搁在铜制的手炉里。红彤彤、闪闪发光的火星子躺在被祖母擦得犹如黄金的手炉中,像红宝石一般。红宝石耀眼夺目了一会便被炉灰盖住了。火星在炉灰的底下更为持久地燃烧着,像女子压抑着的爱情。
饭在吊罐里热着,黑不溜秋,胖乎乎的,像非洲小孩的肚皮,有一根绑了布条的铁丝提手。
菜盛在粗瓷大碗里,上面扣着粗瓷饭碗。家里有细瓷菜碟,上面画着写意的中国画,可那是过年才用的。米米喜欢家里的茶壶,白底,印着湖光山色。
弟弟忽地从童车里爬出来了,新的浅色反穿衣像抹满了墨汁。家里和外面一样,是土地皮,黑漆漆,像东北的黑土地。雨天的潮气让原本焦干的的地皮变得像湿润的青春盎然的黑少女的肌肤。弟弟落在非洲女子的怀抱里,祖母迈着那双在民国时期裹了又放了的畸形的脚,刚要去抱起弟弟,母亲扛着锄头,湿着鬓发回来了。母亲没有看祖母,而是直接把弟弟抱起重新放进童车。“你冇带好老弟,死瞎了眼睛吗?”母亲的食指愤然地指着米米,随手从门角落里抄起祖母去黄塘洗衣服的木槌朝米米打去。木槌好像不愿意与米米亲密接触,闪向了一边。米米哇哇大哭,一头扑进祖母的怀。祖母不敢作声,她知道那是媳妇在指桑骂槐,顾米米而言她。
三岁的光头妹妹文文吓得瞪大了眼睛,不敢哭,从门槛上站起来,蹒跚着跑向祖母。文文头皮还隐隐看见癞痢的疤痕,像印满现洋。去年两岁的文文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坐在门槛上看天井里晒太阳的小鸡。吉吉婶婶笑她是磐里,是哑巴。文文那些早就回城的叔叔、姑姑来到这山旮旯见到满头癞痢的文文,心里暗自感伤。姑姑着急了,发誓一定要帮母亲和弟弟一家领回江边小城。虽然曾经码头上的家早已易了主人,但“凤喜楼”三个字依然还在,就像过去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一样,依然历历在目。
母亲住了火,父亲从学校回来了,一家六口围在那张四方桌吃中饭,一只粗瓷大碗盛着咸豆子、腌渍的橘子皮,另一只粗瓷大碗盛着空心菜。母亲皱着眉头:“不是还有肉票吗?明天去斫几斤肉来吃。”米米听得忘去了刚才母亲的怒火与威胁。
老樟树的黑影在放映员手中的机器声中打盹,银幕里出现一座小山似的花生,笑盈盈的,脖子上系着白毛巾的女子用耙子在耙平花生。米米记得是祖母带她去樟树下看电影的,祖母临走时用铜锁锁了大门,然后从西侧门出去的。
米米看着看着,就睡了,睡在樟树下不知谁家的竹床上。夏天的露天电影,很多人是搬了竹床去看的,村里没有几个识字的,看电影不过是是去凑个热闹。后来,村里人沸沸扬扬传开了:那天樟树上掉下一条蛇落在队长的竹床上。
老樟树在一个大坪里,像一位满身青筋纵横的老妪,码在地上的粗大的根像庞然的海星,光溜溜的许多“龙爪”,一些无聊的公鸡会站在上面轻佻地晃着五彩的闪着光泽的尾巴,诱惑着丑陋的,走路迟缓的母鸡。树太老了,上面居住着代代相传的鸟族,现在居然有蛇悍然从枝头掉下来,把村长吓得魂飞魄散。幸好蛇很快被打死,劫后余生的村长去米米家拿了几粒蛇药。米米父亲拖家带口携了坛坛罐罐、箱笼被褥走水路来到这个小洲,出发前做足了准备,各种各样生活必需品都带上,乡下蛇多,就备了一些治蛇咬伤的药。走水路是因为小洲的特殊地理位置,更因为米米祖母怕那些祖传的瓷器会在路上破碎了。看电影那天,听说外祖母有恙,父亲、母亲便带着弟弟、妹妹去外祖母家去了。家里只有祖母和米米。村里来了穿白大褂的人,米米知道那是食品公司下乡卖肉的。米米闹着要吃肉。祖母从抽屉里取出肉票买了一点肉。祖母买的肉有精有肥,肥的闪着脂肪耀眼的光泽,精的红润润的。穿着一身黑衣裤的祖母提着秆绳绑着的肉回家了。这天祖母炒了一碗肉,米米几乎把它吃尽,在米米的印象里,祖母似乎没有吃那碗肉。
祖母的嘴唇厚得不同本地妇人的嘴唇,倒像是东南亚的女子,但皮肤却白如凝脂,竟如雅利安人。平日里祖母穿着乌黑的清代服饰—对襟褂子,小脚裤,冬季一定要绑腿,仿佛永远活在前朝的时光里。祖母总把黑色说成青色,也许因为祖母是文盲,只认得已故祖父的名字,不会书面语,只会像其他乡下人说土话。就像她在十年后念叨米米:“快去读书,你妹妹考上师范了,进了保险丝了,你没有呀!”保险箱说成保险丝,这让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年的米米当成笑话讲了一辈子。可是米米喜欢祖母把黑色说成青色,这让人想到青色渲染的底色,然后是任凭想象力天马行空随意点缀,或骏马奔腾,或游鱼嬉戏……总而言之,青色让米米浮想联翩。
米米那天不知道祖母到底吃了肉没有。姑姑在食品公司当会计,掌握着肉票,她用肉票解决了很多问题。一年后米米一大家子被姑姑用肉票换来了回城的机会。在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日子里,祖母会腋下夹一把家里唯一的油纸伞,带上米米进城去女儿家,肉是吃个够的。 米米在袁水洲出生,六岁多进的城。然而,故乡的印象只有五岁那年的三百来天里的一幕一幕,像一出出剧目沉淀在米米记忆里。五岁那年的事情多得好像数不清的画卷,底色始终都是青色的,晴天是翠青的,雨天则是天青色,每一幕都流溢着诗意的忧伤。
父母带着弟妹要从外祖母家回来了。一向畏惧母亲的米米一个人跑到河边的一棵柑子树下候着。袁河水平静地顺着女人胴体般的沙滩缓缓流着。一只渡船由着摆渡人在东西两岸漂着。米米盯着对岸长满青草的河堤,一个黑影,两个黑影……蠕动着向岸边移动。等到看清楚了黑影的面目,米米大声叫起来:“姆妈……”这个镜头在米米二十来岁的时候,父亲总是感慨地对母亲提起,意思是提醒母亲米米是爱母亲的。可是米米十六岁那年不再叫母亲姆妈了,对母亲总是尽量避而远之。 父亲用箩筐担着弟妹下了船,母亲随后也下了船。几天不见母亲的米米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扑进母亲笑盈盈的影子里。 天气像快速老去的老太太。忽地,桔子树、柚子树的叶子绿得更沉郁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穿得鼓鼓的,棉袄上好像满是补丁,其实有些是上好的衣服,因为棉袄都只有一件,棉花又下不了水,所以用布头缝在易脏的袖子和领子、胸口,脏了拆下来洗布头,这是穷人的智慧。
米米头发长长了一些,梳了一支小辫在头顶,像一把禾秧,周围空着细细的一圈腻白的头皮。风悲切地在林子里游荡,树叶哗啦啦往下落,地面上立刻铺满了褐色的、火红的、焦黄的……大树脱落的“羽毛”。米米的玩具是一根竹竿,好像她像瞎子一样需要竹竿引路。
柑子、柚子在秋天早就被摘去了,米米看到母亲和队里的妇女站在人字梯上用专用的剪刀把柑子一个个剪下来放在大箩筐里。和分鱼似一样,以抓阄的方式,每家每户分了不少长得像麻脸姑娘的柑子,金黄的、齐整的便乘坐渡船运往南京、上海等大城市。
队里还有许多柿子树,绿绿的摘下来,插上细短的棍子,然后藏在米糠里,等变得红彤彤便也像柑子一样可以吃了。米米等不及,爬到垂在地下的枝头摘了许多,藏在瓷缸里,用丛枝蓼密封,再盖严盖子。过了一段日子,柿子变成黄绿色,吃起来也很甜。但是吃过之后,米米、文文都肚子疼,晚上一字排开在灶前拉屎,蛔虫纷纷活蹦乱跳地从米米、文文肚子里出来了,祖母用灶里的炉灰盖上,再扫了,倒到茅厕里去。后来父亲说村子里房前屋后茅厕距离住处太近,让文文头上长癞痢,丛枝蓼长在茅厕附近,受污染了。于是,父亲回城的愿望就更强烈。
可是,米米好怀念绿柿子的甜味。初冬的袁水洲还是像绿色的海洋,米米像这海里的鱼到处游荡。村里的柑子树、柚子树,米米爬遍了。有一天米米爬上一棵柚子树,一位一边走路一边纳鞋底的妇女看到了,故意逗米米:“这是一队的树,你们二队的人不可以爬。”米米吓呆了,妇人笑得直不起腰。米米从此知道自己属于二队,并且一辈子都记得。还有一次,米米爬上一棵柑子树,一只腿夹在枝桠里出不来,没有哭,后来有人告诉父亲,父亲从家里赶来,把米米抱了下来。 风叫得更加疯狂,米米愈是欢快。拿了好朋友竹竿走过大樟树,走过一排低矮的平房,再走过大队礼堂(队里分东西都是在这儿)。米米觉得走了好远,再过去是李家,父亲的学校所在地,医院所在地,供销社所在地。米米住了脚,因为米米看到这里的柿子树高到蓝天里去了,上面叶子落光了,吊着零星几个红通通的柿子。忽然,一个柿子落在地上,米米跑过去,捡了起来塞进嘴巴里吃掉了—甜极了!米米家里养了鸡,鸡拉屎在地上,米米怕那些鸡屎,夏天村子里的孩子都赤脚走,米米、文文都不肯:“鸡巴勒!”可这个落在灰尘里的柿子,米米却不嫌它肮脏。
米米带着满嘴的甜味回家。才走到西侧门边上的枳树下,就听见门里面吱吱吱吱及母亲与人说笑的声音。米米跨进门槛,眼前是万紫千红、热火朝天的景象。几个裁缝师傅搬了他们的缝纫机在天井里赶做新衣服。土艳的花棉布在一张桌子上裁剪,像花坛里盛开的花朵一般映着裁缝师傅的笑得有如菊花般的脸。母亲很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富足:外祖母亲手织的棉布。这种棉布做的衣服米米一直穿到十六岁。进城了,母亲用它们做成一家人的衬衣衬裤,仅贴着肉穿,因为穿出去,会引来街上人鄙视的目光。母亲的骄傲一直都是留在袁水洲…… 这一年新年,米米、文文、弟弟都穿得花团锦簇。
外祖母来一趟袁水洲有两条路,哪一条都是山高水长。陆路要乘火车,然后翻越长满松毛榉的山岗。不下雨还好,粉红的土地上随处可见干的松球,松针铺在地上,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有一回父亲带着米米过岗,米米一只鞋掉了,滚到山谷里。父亲想去捡,可是他想起了《水浒传》里的李逵的母亲被老虎吃掉的情节,于是便作罢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这样的山里藏着很多豺狗,会吃人的。米米不知道小脚的外祖母是怎样一次次担着吃的、用的像老鼠搬家似的把她的劳动果实运到她唯一的女儿家。 外祖母与祖母关系不错。两个人常常一起一面唠着家常,一面照顾着她们的孩子及孙辈。有一天,外祖母抹着眼泪说自己老了,和外祖父又相处不好,她因为没有带继子的儿女,所以指望不了他会给她养老,想搬过来和女儿一起住。父亲说,外祖母的口粮不在这里。外祖母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此后没有再提这件事。
正月里,母亲带着米米和弟弟去邻居家拜年,回来时,米米粉色的缀了一圈狗牙齿边的围兜里兜满了花生和糖片。糖片把米米的围兜粘住了,回到家,兜里的点心终于放在四方桌上的过年才摆出来的细瓷碟子里。可是围兜上还沾着米黄的糖片的碎粒,黏糊糊,米米感觉新年的快乐开始一点一点褪去。家里的点心多得米米姐弟仨吃不完,糖片这东西无非是用爆米花拌上麦芽糖,再压成方块,最后切成扑克牌一样码在坛子里。母亲的手艺不是很精,常常成了一整坨,需要用手从坛子里抠出来,但再也不是原来的扑克牌的形状了。除了爆米花糖片,母亲也做芝麻糖片,花生糖片,但总是因为技艺不高超,成了芝麻糖坨坨,花生糖坨坨。
母亲喜欢带着米米和弟弟出门。米米可以带弟弟。米米起初是厌烦弟弟的,有一次,弟弟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在童车里蹦跳,米米看着天井对面的贵州人家的厅里,那位过气的资本家的孙女瑶瑶系着一条粉色的纱巾,米米觉得瑶瑶系了这条巾子,很洋气。十年后,米米才看见城里许多女孩系着这样华美的东西,但米米一直都没能在脖子上围这样的纱巾,像一朵云一样美丽在脖颈处。 “哇—”弟弟不知什么时候爬出了童车,摔在潮湿的沾满自己尿迹的黑地皮上。母亲一个箭步冲过来,冷冷地说:“老弟要是摔到哪里,你就去死。”米米从此害怕了,老老实实看着弟弟。 弟弟腰间绑根又粗又长的布绳,绳子的一头在米米手里。米米成了“放牛娃”。太阳暖暖的,屋外的柑子树绿得耀眼,树底下的阳光跳跃着,灰尘在阳光中漂浮。米米牵着绑弟弟的绳子来到树下。“”放牛娃“”被太阳照射得昏昏欲睡,渐渐地,“牛”自个儿走起来。米米忽地惊醒了:弟弟不见了。米米想起母亲的话里那个“死”字,吓得惊惶失措。“米米—”弟弟叫着。米米悬着的心放下了,笑得嘴角眉梢都是口水的弟弟靠在树干上。米米像哥伦布发现美洲一样惊喜万分。米米带着弟弟回家了,她告诉母亲:“弟弟会走路了!” 全家人都高兴,绑在弟弟腰间的布绳被解下来,收藏在橱子里,据说这根布绳曾绑过米米和文文姐妹,接下来还要绑谁呢?
米米瘦得像一块干姜,这是不识字的祖母的极为生动、形象的比喻。十年后的文文就说过:婆婆好聪明耶,这要是读了书,那可不得了勒。祖母每天听天气预报,米米上学乃至后来上班要不要带伞都听祖母的。但是,祖母也会闹一些笑话,例如,她问父亲:这局部地区怎么总要下雨?这个地方不好呵? 家里养了一头猪,猪栏就在天井边上的角落里,是母亲、父亲半夜从已经没有后人去祭扫的老墓那里找来砖头砌起来的。这头猪就是祖母一口饭一口饭喂大的。猪栏旁边天一根梁上高高地挂着一个吊篮,篮子里盛着剩饭,米米看见祖母将剩饭盛给猪吃,弟弟饿了,祖母抓一块饭团递给他吃,过路的人看见弟弟吃饭团,以为是米糕。 米米带着弟弟去玩,回来时,看见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原来猪请屠夫杀了,然后要请他们并叫上亲朋好友吃一顿。吉吉父亲被请来了,酒席上的菜好丰盛,但多的还是猪下水。 这头猪的油熬了,变成玉白的凝脂,搁在大缸里。除了用来炒菜,剩下的猪油都给米米吃了。米米吃了猪油,还有父亲用所有糖票买来的红糖,变得白里透红,干姜变成了胖娃娃。祖母终于长吁一口气,米米出生时像只小老鼠,总生病,吉吉奶奶见了说养不活。祖母急得每天夜里去井边装灯,以求神明保佑米米。 保佑米米的不仅是神明,还有那只猪及那些糖票。米米常常吃得满嘴都是糖,吉吉、真美看见了,去告诉米米父亲:你家女仔吃沙,不得了啰……
家里的糖片快吃完的时候,游家村漫天都是醉人的桔子树、柚子树的花香。乌七八黑的房子就憋在花香里喘不过气来,屋前屋后的茅厕里似乎都要钻出香味来。 这天米米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有唢呐的声音,便飞也似的跑出门。唢呐声来自河堤下面的泥螺家。米米走进那所大房子。房子分为两进,东西各有两间厢房,里面住着几户人家。大户人家的房子都分给了穷人,几家穷苦的农户住在一所大宅院里,这在农村极为普遍。天飘着雨,天井里湿漉漉的,青苔绿油油布满井壁。正对着大门的神龛点着红蜡烛,蜡油掉下来成了艳丽的花骨朵。唢呐手摇头晃脑拼命吹着,房间里泥螺滴滴答答地哭,像风雨交加一样让人倍感凄厉。泥螺要嫁人了,米米听一起来看热闹的小孩说着。米米觉得好新奇,因为泥螺没多久都和米米、吉吉、水生一起爬在柑子树上。泥螺虚岁十五啰,厅里的大人们说。乡下人嘴里的虚岁比足岁要大一两岁。 屋子里到处红通通的。竹篮里搁着新布料,红喜字盖着,新开水瓶贴着喜字,花盆里放着喜字和柏树叶,就连新尿盆也挂着喜字……哩哩啦啦唢呐手忽地起身了,大家涌到房门口,一个男人背起盖着红盖头的泥螺,晃晃悠悠地出门了。送亲的队伍走上了大堤,向李家走去。李家对于袁水洲来说那里是大县城了。
沿着防波堤往东走就是李家。防波堤外有一片滩涂,那是天然的牧场,大队的牛在那里睁着茫然的大眼睛,有时嚼着草茎,有时和放牛人一样陷入沉思。两岸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渡口,因为压根就没有码头。对岸来了要坐船的,大声喊着:坐船啰—乘船的就撑着篙子来了。船在水面上滑行一般,河面犹如冰面一样平整,船夫成了滑冰运动员似的,潇洒而骄傲。有一次,祖母从县城姑姑家回来。发大水了,天下着大雨,发着大风。祖母喊坐船的声音赛不过风声雨声的分贝量,河面上渡船救灾去了。穿着黑衣黑裤的祖母撑着油纸伞在对岸防波堤的雨雾里好像一棵岌岌可危、即将被风雨吞没的树。还好有人发现了等船的祖母。于是河这边挤满了围观的村民,水还在涨,防波堤似乎越来越矮。父亲随了撑船的到对岸把祖母接了过来。 那年的水涨得好大,水顺着渠道来到大队礼堂门口,随之而来的是许多毛茸茸的细长的水虫子。村里的人说水是水虫子引来的。还好,水到了礼堂门口就止步了。米米回家了,发现天井里也满满的水,像巨大的长方形的浴缸。 河水退了,米米就和村里孩子去船头坐船玩,好拉风的样子。放牛、撑船在队里都是拿工分,但是放牛是轻松活,撑船是技术活。米米父亲刚来袁水洲教书的时候也是拿工分,和牧牛人一样,一天到晚看不到钱。 防波堤内是柑子林、柚子林及藏在密林中的乡下人的房子。父亲去上班不走防波堤。
米米病了,父亲去李家的细猪仔医生那里拿了药喂给米米吃。白色药丸碾成粉末放在放了一点凉开水的调羹里,粉末漂在水面上,调羹在父亲的手里微微晃动:“吃药,吃了病就好了。”米米知道那药苦,嘴巴闭得紧紧的。父亲一个巴掌打在米米屁股上,米米疼,但是嘴巴还是闭得紧紧的。父亲用在弟弟妹妹们身上的办法失效,他们被巴掌打疼了,嘴一张,药变被父亲利索地灌进去了,像伊索寓言里的受骗的乌鸦一样。父亲没有办法只有用指头撬开米米的嘴,可是米米狠狠地用牙把父亲的嘴咬得流出了血。父亲只好用布条缠着指头将米米的嘴撬开,药终于进了米米的嘴巴。
米米病愈后,父亲带米米去学校。一路上只见隆起一个个巨大的馒头的土堆,上面芳草萋萋。父亲告诉米米那是坟墓,里面躺着死人。父亲告诉米米,地底下的人病了不吃药,就死了。从此,米米病了不敢不吃药。几年以后,米米病了,咬着牙把药吃了,可是药又从米米肚子里蹿向嘴巴,然后呼啦一下呕吐出来,米米说时迟 那时快赶紧用两只手握成拳头堵住嘴巴,让呕吐出来的药又重新吞进肚子。文文说米米那样子像吹唢呐。
五月过去,橘子树、枳树上挂满了玻璃球大小的青色果子。有些枳掉落在漆黑的土地上,米米拿着罐子去捡,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捡,只是学着别人的样子罢了。枳像未长熟的橘子,青翠翠地躺在米米的罐子里。后来,那罐子枳去了哪里,米米不知道了。
枳在一天天地变大变黄,满树的橘子也在变大变黄。各队的橘子挂在树上像小灯泡,它们有的就垂在地面。米米跑过去摘下来吃,文文不敢,站在屋檐下愣愣地看着。吉吉的婶婶见了,笑文文:“盘里、哑巴,胆小哦—”声音拖得老长。谁知几年后的文文是姐弟四个里最聪明的孩子,读师范下象棋比赛横扫全班,之后那些败下阵来的男生都不理她了。读师范的十有八九是农村出来的,而那里的男孩有些大男子主义,在乡下雄姿英发惯了。 橘子终于由黄转红,因此这种橘子便有了名字—红橘。母亲拿着专门用来剪橘子的剪刀和队上的妇女、妹仔爬上人字梯把橘子从枝头剪下来,又装进篓筐,最后看相好的装船运往大城市,看相不好的则以抓阄的方式分到各家各户。队里无论分什么都是用抓阄的办法,米米亲眼看见分鹅肉的场面:宰杀好的鹅肉分成好多个小堆,各家派人去抓阄—一张写好了号的小纸条,母亲抓了阄,领了鹅肉,脸上红通通的,好像是紧张抑或害羞所致。
九月的袁水洲笼罩在万紫千红的秋韵里下,松毛榉站在红色土壤中散发着浓烈的香味。稻子金黄金黄,窝在洼地里的一小块一小块田地里,很暖和的样子,朔风吹打不了它们。那天的队里分给她母亲的任务是赶鸡和麻雀,不让这些打神仙的(奶奶对不听话的鸡的咒骂)吃谷粒—那金灿灿,饱满得像金子的大自然给予袁水洲的礼物!母亲不太喜欢一个人出门,即使去邻居家串门也要带上米米,带上她驯服得像小绵羊的米米。 母亲之所以能分上如此轻松的农活,是因为米米即将有一个弟弟抑或妹妹了。母亲带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棵乌桕树下,米米就站在旁边。有麻雀呼啦啦飞向稻田,就像零式战斗机盘旋、俯冲,母亲连忙用长柄的大叉帚(在晒谷垫用来匀谷子的)赶,嘴巴里还喊着:“吁—”好像赶马似的。母亲来到袁水洲之前当了十几年的民办老师,是外婆家那地方的女秀才。嫁人之后,教书这个饭碗就没了,因为教书是有工资的,乡村里的人不希望这份薪水给了出嫁的女子。这就是所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鸟雀赶走了,又回来了。母亲挺着大肚子,懒洋洋地,享受着秋日的阳光,呼吸着带着谷粒香味的秋的气息。米米很开心,觉得眼前的风景美丽得让人陶醉,就像之前跟着爸爸妈妈上山砍柴,看到山脚下的沿河水蓝得像缎带一样激动。
黄塘的水总是满满的,四周是茂密的东茅草和歪脖子的垂柳,就像黄塘是藏在乱草丛中的一面圆镜。一块板子的一头搭在岸上,另一头固定在水中的木桩上,这就是黄塘的吊板。祖母总是要提着衣服来这里洗。一个黑色的蹲着的身影,落在吊板靠着水中的一头,好像一只孤独的鸬鹚。祖母曾经也是提着衣服去洗,只是去江边热闹开阔的码头洗,更早的时候祖母是饼面店的老板娘,衣服是由来投靠她丈夫的远房亲戚家的女孩去洗的。祖母的居住地越来越僻远,越来越清静,生活的圈子里的熟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夏天,祖母会带着米米和文文来这里洗澡。文文坐在吊板上,双腿伸进水里。小鱼密密麻麻涌过来戳文文腿上的一个个的疖子,好像疖子是鱼钩上的饵料。文文拼命甩腿,鱼钩讨厌鱼儿,鱼儿喜欢鱼钩。……米米笑得咯咯叫。此时的米米下水了,双手扒在吊板上,胸部以上露在水面。祖母让她俩玩个欢,让鱼儿戏耍着她的孙女。眼前的情景让她忘记了江边的码头,忘记了凤喜楼里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祖母的小儿子15岁就成了上山下乡的青年。春节假期返程,回到凤喜楼,却不见了母亲、哥哥、嫂子。家里住了别人,里面摆着陌生的家具。于是,他去找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可是姐姐宿舍里人去楼空—守门的说下放到农村去了,都走了。祖母的小儿子不知道去哪里过春节,又再次回到了插队的农场。那一年,15岁的男孩无家可归。
后来,祖母的小儿子辗转找到了袁水洲,祖母抱着她的小儿子:“居委会催得紧呀,要赶快下放,没有来得及写信给你。崽呀,你总算找到姆妈了!”祖母的小儿子住了几天就回农场了,因为众厅没有他的房间,祖母也是住在大厅里,床对着家里那口灶。自此,农场就是他的家。
米米姑姑和姑父回城好几年了,可米米家还在袁水洲。农村是一所农业大学,母亲、父亲在这里学会了所有的农活,祖母学会了纺纱织布。
田地的活早干完了,母亲和村姑一起磨洋工,拿着锄头在松得像棉花的土地里装模作样地挖来挖去。母亲挖到了藏在泥里的泥鳅,带回来,祖母用油煎得香喷喷的,米米、文文吃得欢。
天阴得很,好像要下雨了。夏季的袁水洲陷入了燥热的绿色之中—橘子树、柚子树、柿子树都挂着绿果子,浓密的枝叶笼盖着低矮的平房。米米穿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那是表姐不穿的鞋子。每走一步,米米都觉得鞋子要从脚板飞也出去,好像两只被米米踩在脚下的大鸟。
午间,开工回来的母亲躁得像一头狮子,挥起巴掌就打米米。米米瞪着吃惊的眼睛。搞了半天,米米才知道母亲以为米米拿了肥皂去玩了。母亲找不到肥皂,这回发怒的母亲又提到了死字。母亲问米米是不是拿了肥皂,米米摇头,母亲再审问,再用巴掌拷打米米,米米再摇头,米米还没有学会撒谎。 母亲真的要兑现她的诺言—不听话就让米米去死。米米被母亲用围裙绑在条凳上。母亲拉着条凳和被绑的米米往中塘走。
此时的中塘水也是满满的,浑浊不堪。米米号哭着,只能看见天上的云。米米早已知道了死的含义,米米怕死,于是大叫:“婆婆也—”米米想要祖母来救她,可祖母不敢与母亲硬碰硬,只会去搬救兵。不久,吉吉的奶奶来了,吉吉的婶婶也来了,乌泱泱围了许多乡下人。米米没有死,被祖母救了下来。四十年后的姑姑当着母亲和米米母女俩的面提起这件事,母亲说哪有这件事,一定是米米做梦梦见的。米米不知道八十多岁的姑姑怎么还记得这件事,祖母已不在人间,没有人作证,就连米米自己也犯迷糊了,以为是一个恶梦,梦里把母亲当成了巫婆。
众厅的南北两家人白天总是没有秘密,旧社会做过发电厂老板的老贺一家像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和米米家一样,每天有如黑白电影里的画面,看不到色彩缤纷。米米家的大门白天开着,过气的老板的后门也是开着的。文文和米米坐在门槛上,可以看见贺家四分之一的厅。 夏天一张竹床大厅,正对着后门,穿堂风把竹床吹得幽凉。老贺似乎整个夏天都躺在竹床上,他把穿堂风当成了过去的电风扇的风,闭着眼睛,假装自己还活在从前的辉煌里。
他老婆叫他做甚,米米没有听清楚。没有等米米反应过来,老贺忽地翻身跳下竹床,狠狠地揍起老太婆来。老太婆把他从穿越剧中换回到一地鸡毛的今夕,这让他怒火中烧,老太婆成了致使他穷困潦倒的罪魁祸首。
老贺家的戏在他们敞开的后门后面那四分之一的厅堂上演。小贺,一个失势的少爷在这儿注定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虽然秀气、睿智,可是依然只能像剧照一样远远欣赏一下而已,做女婿万万不可以。
有一天,老贺家来了 许多人,其中一个女人还带了刚刚从灶膛里取出来的火钳。闹哄哄,那架势就是要把老贺一家拆了,并且踏平。搞了半天,米米一家人才明白是因为村里最标致的女孩银花爱上了小贺,并且非他不嫁。拿火钳的是银花的母亲。瑶瑶就是这样一段孽缘的果子。
以上都是村里人的议论,许多年以后米米才知道的。米米后来又看到了系着纱巾的瑶瑶,但那已经是米米一家返城几年后的日子,米米父母应吉吉父亲之约回到袁水洲故地重游。
老贺一家像黑白影片的下放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等来“剧终”抑或“end”的具体时间米米不知道。因为姑姑掌控着肉票,米米比瑶瑶更早离开这个被果树笼盖的小洲。
再过了许多年,米米知道瑶瑶考到了名牌大学,小贺终究是离开了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