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猛硐瑶族乡的黎明,我依旧是醒自窗外嘈杂的噪音里,这个世界总是比我先清醒过来。小旅馆的房间并不隔音,窗外街头,为衣食所累的人们纷纷忙碌了起来,谈话声、车鸣声、鸡鸣声、隔壁楼层装修工具的敲打声,都在清晨的微光世界里被放大了。无论是哪个世界,生活都不容易。
我起床,写作,洗漱、收拾行李,准备一天的奔波。当面对着那些在生活里忙碌挣扎的人们的时候,我内心里也会暗暗滋生出一种羞愧感,羞愧于自己的无所事事。人们都在忙碌着赚钱,忙碌着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美好,而我却在到处流浪,无所事事的像阵风一样,到处流窜着。这个时候,我曾经坚定的信念就会动摇,我会怀疑这一切旅途所蕴藏的意义,我所不屑一顾的那种生活方式真的是值得鄙夷的吗?如果我错了呢?在那一瞬间里,我甚至也渴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总是在人间求索生命的意义,寻求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旅途、生活、工作、爱与被爱中,我渴望一种全新的体验,没有任何典籍可以参考,没有任何人值得仰望,也没有任何约定俗成的规则。每当想到我也会死去,每当看到身边的老人凄惨的死去,我就会怀疑他们这一生所敬畏、所追求、所秉持的生活方式意义何在?人都会死去,来世不可期,今生如此短暂,我们的灵魂为什么还要像花匠园中的盆景般,为了迎合这个世界,而变得扭曲、残缺、贫乏?可悲的不是我有太多问题找不到答案,而是总有人给我一些不能使我信服的答案,让我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昨天晾在旅馆走廊扶手上的衣服虽然有些潮润,但是已经可以穿了。打点好一切,来到楼下,旅馆老板不但开设了这家小旅馆,在小旅馆下还有间杂货铺,在老板热心的帮助下,我在单车货架上把行李捆绑妥当,然后在杂货铺里买水和干粮,不能再像昨天那样疏忽了。准备好一切来到街上,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我买了馒头,吃了碗粉,便开始了一天的旅途。
出了镇子便是缓慢的上坡,然后是漫长的翻山越岭,山岭依旧高大,只是空阔了些,山峦与山峦分的更开,峡谷更深,山峰也更高大,只是除了视觉上所带来的高大之外,这些山峦缺乏其他的美感,植被不算茂盛,可以开垦的地方都被开垦,村舍从上到下依次排开,零零散散,有时也会聚集,抬头仰视,那些山林半掩的村舍犹如古老战争电影里军队驻扎的营地一般,加之不太明净空气的渲染,它们遥远的近乎虚幻。
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开始炙热,空气里翻滚着热浪,连芭蕉树叶扇动的风都是热的。这一段没有国道,我只能走上县道,沿途经过一个集市,街道狭窄,人群拥堵,和所有的小集市一样,这里售卖着各种廉价实用小商品,或者果蔬,然而在大街上直接用竹篾编制的笼子装来小猪仔售卖,这种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多是些中老年人,那些身躯佝偻的老人还在守着一片小摊位售卖些蔬菜水果。
最初的时候县道还算宽阔,但是走了十多公里以后,县道开始变窄,变陡峭。我顺着地图行走,过一个路口后,忽然发现地图指引的前方没有路了,于是连忙折返,向路过的当地居民问明路径。下坡总觉短暂,而上坡漫长到让人气馁。国道有明确的坡度规定,所以大多数国道的上坡只要用力,还是能骑着单车上坡的,而县道省道就不一样了,虽然有些也是二级公路,可是当经过一些特殊地区的时候,它们因地施工,坡度就随心所欲了。有些上坡陡的单车推起来都要用尽全力,而下坡又陡的让人仿佛在向深渊里下坠。当被那些陡峭的上坡折磨的汗流浃背,四肢无力,心浮气躁的时候,我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走小路,只顺着国道走。然而,不走省道是不可能的,当有些地方恰巧可以路过又不必折返时,就会忽然失忆,忘记了前日的辛苦。
走上文都线248国道之后,虽然天气依旧炎热,但是路宽敞平坦了许多,同时车流量也多了起来,而四周的地形也发生了变化,那些高大山峦峡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类似于喀斯特地形的圆锥形山峰接连在一起。抵达马关县之后我并没有停留,这时将近六点,但是天色尚早,而我对城市全无好感,便转向河口方向走去。每当我草率匆忙的路过一个个乡村城镇的时候,也曾在心中怀疑这样匆忙的、漫无目的的旅途意义何在。我只是在路过这一切,抱着兴致勃勃的热情而来,又索然无味的离开。好像只是为了路过它,我才不远千里,翻山越岭而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是行色匆匆,精疲力竭的路过一个个地方,从不停留,没有爱,也没有厌恶,只是路过,站在门外匆匆一瞥,转身离开。我不应该还是那个为了骑行而骑行的人了,然而我的旅途除了疲惫和失落,还能收获什么呢?之前的骑行目的地很明确,我要去拉萨,为了这个目的,我披星戴月,历经坎坷,内心却是充盈的,因为有一个叫做拉萨的城市在等待着我,在那里我可以得到内心的平静。而此行呢?我想要看看我的祖国,走一走它漫长的国境线,可是走在这里,却无物可以填充我内心的空洞,没有飘动的经幡来给我的灵魂注入力量。也没有金色的佛塔来安抚我的躁动和疑虑。这里没有虔诚的宗教,没有悲壮的环境,有的只是坎坷,以及生活在坎坷环境里毫无特色的人。
太阳慢慢变得温顺,那白织的光也渐渐柔和,变成一枚橘红色的蛋黄被群山吞噬,走多了夜路,当黑夜降临时我不再害怕,异乡的夜晚,连那荒野坟间随风飘动的招魂幡也不再是阴森恐惧的了,对于旅人而言,鬼怪之流是最不必担心的。当黑夜完全占领这个世界,我也缓慢的走进了仁和镇的灯光里。那灯光虽然暗淡,与我无关,却也有着温暖的生活气息,无论如何,我还是会依赖这种生活的气息。
我本想在镇上的取款机旁宿营,但是那些可恶的摄像头会自动报警。于是便在镇中一个类似于菜市场的空地里搭起了帐篷。夜晚并不平静,小镇居民睡的很晚,街道上直至深夜依旧充满了噪音,偶尔还有卡车的引擎声咆哮而过,清晨却又被早起小贩张罗摊位的声音吵醒。这不是一种惬意的感受,但是这就是我的旅途,充满了各种未可知的奇怪经历。我本不必承受这些,但是舒适的生活使人麻木,我需要的是另一种苦来给生命注入活力,让记忆丰盈,让短暂的生命尝尽人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