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阆中等我
黎青屏
2008年8月26日,离暑假后开学越来越近了。我家两个高中学生的学费还没有影,我进了县城,找不到工地,与老板取得联系,老板说他在郑州,回来了给我打电话。时间过得贼快,天一晃就黑了,无奈之中,我撞进了郑西高铁陕县特大桥跨三门峡城市快道立交工地。
我问老板要人不要,老板说你们当地人干不了我们四川人的活路。劳碌一天,饥渴疲乏,我快刀斩乱麻,说:“老板,给我找个地方,在你工地歇下,明天试一天,干不了,我走人,试这一天不要钱。”老板钟廷惠,四川省南充市阆中市人。
我这么一试,在钟老板工地干了数年,我的收获远远不是挣下些工钱,贴补两个高中学生读出了大学。
我是1989年11月加入河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2007年3加入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在陕县特大桥工地干小工,过了秋季,初冬总领工何朝志安排我上桥看工地。可独立支配的时间多了起来,不由琢磨起写作来。舍不得直接写在笔记本上,找些香烟外包装盒拆开来写草稿,然后誊抄到笔记本上。
我在桥上看工地,每到吃饭时候,赵伟师傅开着金杯农用汽车给我送饭,一个饭盒,盛饭菜,一个暖瓶装开水,他临出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从桥上顺下一根绳子,等到他开车来了,饭盒,暖瓶系到绳头上,我提到桥上。送晚饭,天就黑下来了,我打开手电筒,赵师傅就知道了我所在的位置。
我们干的是铺网片,打混凝土垫层的活儿。干完一跨,棚子往前挪一跨,挪一跨离营地就近一跨。
一天中午下班,迟迟等不见赵师傅给我打电话,给我送饭。眼看快到上班时间了,我在桥沿上向营地方向张望,看见桥下便道上一个女人,两只手里都提着东西向我这边走来。近了,我看清楚了,是厨房做饭的厨师,一手提着我的饭盒,一手提着我的暖瓶。厨师说离厨房近了,从下一顿开始,你自己提前回去打饭,在大家下班前赶回桥上工地。老板在安阳接受了新工地,赵师傅开着车,拉着大多数人都去安阳干了。这里留下一小部分人,干完收尾工程。
2009年春天,我也去了安阳石武高铁大寺台特大桥工地。老板又安排我看工地。我在安阳停留了两年,访问了朱家营,东小寒,西小寒,胡官屯,黎官屯,赵官屯等村落,安阳老乡说朱家营是朱元璋屯兵的地方,东小寒,西小寒本来是叫东小寨,西小寨,朱元璋题写寨名木字底错写成了两点,将错就错了。胡官屯是朱元璋手下胡大海的家乡。那么黎官屯,赵官屯呢?再往东还有地名叫将台,还有地名叫帅台。将台应该是朱元璋出征点将的地方罢,那么帅台呢?我试图与安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取得联系,打听到一个手机号码,打通后机主老师告诉我他是搞舞蹈专业的,给我说了文联主席手机号,我打通了几次,都没人接。就再也不敢联系了。
不过,到了安阳,不几天就认识了老板钟廷惠的哥哥钟廷贵,钟廷贵满腹文墨,精通兽医。跟我很能聊得来,我没想到他竟关注民俗,告诉我安阳民居门楼是双层的,很有特色。我一看,果然是。惊讶于我的粗心,他的仔细。
2010年,我又上了大寺台特大桥看工地。春上开工,我们从安阳东站桥头开始,一路南下,干到汤阴县境第545跨。大寺台特大桥还是一路南下,桥尾在哪里?不知道。我就产生了些感慨,写下:
大寺台特大桥
彩虹迢迢过中原,
西邻愚公惊嗟叹。
通途此去何遥远,
连接天上到人间。
2010年,钟廷贵先我离开了安阳,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2012年,我到了山西省临汾市隰县霍永西高速罐子沟乔村一号大桥工地。我访问了乔村,水堤,曹城,石家庄等村落,隰县民居最显著的特点是大门斜开,老乡们半是自豪半调侃地对我说我们就习惯走这种歪门邪道。
回想起三门峡民居,安阳民居,上饶民居,有了写作的冲动,身边一时没有烟盒包装纸,我用圆珠笔在电焊条包装箱上写下了民俗散文《为人进出的门》。
走在隰县县城街头,发现有卖《隰县志》的,我打听并造访了隰县图书馆。我说我要看隰县人写隰县风土人情的专著,馆长说你是要看地方文献,我说是。馆长送我走进阅览室,交代管理员给我寻找相关书籍。我选中了一种汇集隰县民间逸闻典故的书,请馆长给我留下了作者王哲仕老师的联系电话。
我在工地上读着王哲仕老师的著作,随时与老师联系,请教交流。王哲仕老师叫我把图书馆的书还了,包括这本在内,送给我三本书。
2012年的冬天,我回到三门峡,把《为人进出的门》交给《明珠》杂志编辑刘安璋,当即就选用了。刘安璋说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我与王哲仕老师成了莫逆之交,无论走到长城内外还是大江南北,一直保持随时交流。霍永高速节点工程城川河特大桥,高,长,气势磅礴。王哲仕老师把我的感慨:
城川河特大桥
涧流潺潺入黄河,
晋地高原千万壑。
霍永高速云际过,
彩虹飞度城川河。
放在他的朋友圈里传播,并做些介绍说明,为我宣传造势。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注意与当地各民族各阶层人士交流,交朋友,向当地人民群众学习,关注当地风土人情,写下了一些民俗风情的散文。
2014年11月份,从甘肃省酒泉市肃北蒙古族自治县敦煌格尔木铁路西水沟大桥工地下来,我的父亲驾鹤仙游。2015年我没有外出打工,2016年朋友带我到湖南省常德市,云南省昆明市,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山西省晋中市等地桥梁工地打工,都是安徽老板,我再没跟四川老板干过。
我用上了民族品牌小米智能手机,告别烟盒纸,电焊条包装箱,笔记本,直接在手机上绑定博客写文章。
2018年夏天,我到高铁郑州南站打工,冬天我关注的民俗学论坛发布消息:中国春节文化之乡四川省南充市阆中市举办我们的节日-春节文化论坛,征集论文并召开座谈会交流讨论。
经过数天酝酿腹稿,我写下了一篇《春节,我们民族的标识》。投进指定的邮箱,第二天阆中市文联就给我打电话,询问我能不能到会。我的心情特别激动,毫不迟疑当即就表示肯定能到会。
我把我的文章发到老板的微信里,给老板打招呼,表示了我要去开会的意向,老板得知我看工地还写文章,回复微信:晚上看好工地,不要丢了东西,只字不提我请假的事。过了几天,阆中市文联发来了正式邀请函。我通过微信,把照片发给老板,正式请假。时间一天天过去,老板还是没有反应。我托介绍我来这个工地打工的朋友替我向老板请假。老板说你这个老乡事多,他有我电话,有我微信,叫他直接给我说。
逼近年终岁尾,民工专注于讨回工资回家团圆,过年。我能理解老板不像我们民工那么简单,既要圆满结束当年施工,又要谋划明年工程。工地上七股头八股脑,老板心烦。我确切地意识到看工地是要害部位,年终岁末又是最容易丢失物资的时候。判断老板不会准假放我去阆中开会。
我们三门峡盆地属于黄土高原旱作农耕文化,阆中属于江南水乡稻作农耕文化。我们的生存环境不同,生产生活方式有所区别。但是我们都是汉民族农耕文化,我们都把脚上穿的鞋叫做hai.都说媳妇是婆娘。三门峡人给姑妈叫姑姑,阆中人给姑妈既可以叫姑姑,也可以叫娘娘。在我们三门峡娘娘就是伯伯的配偶。我们的民俗文化有着特多的相同与不同。最大的相同莫过于春节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标识,更是三门峡阆中两地人民的标识。
我在钟廷惠老板工地打工,接触了阆中老乡,他们心地善良,富有爱心,勤劳勇敢,聪明智慧。
我们挂吊篮做的悬挂梁,合拢后拆掉模板,打掉梁头跟桥墩之间的垫石。我不敢从搭在旋转梯道和桥墩之间的方木栈道上走过,去到桥墩上。何朝志牵着我的手,走了两个来回,我才敢走过去走过来。跟我一起打垫石的小伙子看我动作拙笨,占着风镐不撒手,独自一人打垫石。两个人的活,咋能叫他一个人干呢?我问他要风镐,他不给我,把风镐头扔到桥墩下边,叫我下去捡了淬火。我们两个人的任务是一个人完成的。打完垫石,他回了四川,我们再没见过面。四个年头过后,我才听李兴源说他叫李世民,回了四川,在阆中市里做起酒店生意来了。
总领工何朝志满口浓重的阆中方言,下午上班给我说“廖祖路滴妈跌矮了,要回四川喽,你去看工地。”我走进工棚,廖祖路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我问:“你妈妈多大岁数了?”
廖祖路说:“八十多了。”
我说:“老太太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上崖头上干什么呢?”
廖祖路说:“没有上崖头上。”
我说:“没有上崖头上,怎么能跌下来呢?”
廖祖路说:“我妈没跌,是我老婆从树上跌下来了。”
我说:“她上树做啥?”
廖祖路说:“黄豆割了,架黄豆。”
阆中是个降水充沛的地方,收回的黄豆不架空存放,像我们三门峡放到打谷场地下会沤烂掉的。
我知道电工钟贤元跟廖祖路有亲戚,曾提了一箱牛奶看望廖祖路。我给钟电工说了,钟电工笑得前仰后合。
廖军师傅,识图纸,精通多种工艺,专拣急难险重的活干。一张图纸,一把割炬,一支焊钳,他做出的桥梁模板跟从厂家运来的模板分毫不差。
廖军当了领工,负责一处工地,他媳妇在厨房做饭,就是给我送饭的那位厨师。我去厨房打饭,特意告诉我,你跟着廖军干活,他要是吼你,你别理他,肯定一会就没事了。廖军没有吼过我,倒是时时处处关心我们。
李兴源,何永泽,陈光贤,李新勇等等老乡闲下来的时候总好说老刘,我们摆个龙门阵。你鹐我斗,磨牙斗嘴,生生在枯燥乏味的工地制造出些欢乐来。
何永泽说话嗓音脆亮甜美,一说一笑,眉飞色舞,狡黠智谋从嘴角,脸颊,眉毛向外飞扬。
我问何永泽:“泽娃儿,你们四川人说那个龟儿子是啥子意思嘛?”
何永泽说:“你不晓得,龟儿子就是好的意思嘛。”
我说:“那么你就是个龟儿子喽?”
何永泽说:“要不得,要不得。”
我说:“要得,要得。”
老板听见了“嘿”一笑,说:“你也学会了我们四川人说话?”
我说:“没得,刚跟着泽娃儿学了二句。”
何永泽吃了亏,不吭气,抿着嘴笑。过了一会儿猛丁,说我:“老刘,你个龟儿子。”
我说:“老何,你个龟孙子。”
何永泽又吃亏了,满工地上都是笑声。
何永泽时常在我跟前占了便宜就说:“老刘,我们开个玩笑,你不得生气嗷。”
终于我占了他的便宜,也说:“泽娃儿,我们开个玩笑,你不得生气嗷。”
阆中,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打开网络,搜索中国春节文化之乡,屏幕上跳出来的是四川省南充市阆中市,一条一条的解说都是春节文化元素。那里有我尚未谋面的宣传部门的领导,文学艺术届的老师,他们期待着我的到来,我也盼望着与他们相聚,与他们交流,向他们请教。那里更有我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工友,他们是乡下的农民,如今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倘我到了阆中市,漫步街头,定能不期而遇,撞上熟悉面孔。我知道他们有奋斗,有追求。我迫切地想知道分别的这些年他们的岁月过得可好,更想更具体地知道他们的春节如何过?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工友,今年不能成行,还有明年,后年...
我知道你们在阆中等我。
2018年12月28日于高铁郑州南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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