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祖辈都是农民,但到了1988年,东莞由县升格地级市后,凭借毗邻广深、遥望香港的优越地理条件,工业迅猛发展,耕地快速萎缩。仅一两年时间,我家已无田可耕了,那时我未满17岁。
现在想一想,其实我也没有耕过多少年的田,算至今天,农耕生活占不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一时光,这些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耕田的苦楚之所以一直潜藏在记忆中,是因为那段艰苦的岁月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所以,我更愿意以文字的形式重温和回味。
我对耕田是排斥的,耕作很苦,付出与收入并不能成正比,也并不能使我们过上安稳的生活,但种田又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我们别无选择。
东莞人种水稻,总是两造,即早造和晚造。我最痛恨耕种早稻。
早稻约摸春分后育秧,那时节尚且寒冷,几场濛濛的春雨后,泥土被雨水充分浸润,水田蓄水,农人陆续牵牛下田,给牛儿架套,牛拉套,人扶犁。
春回大地雨如丝,农人使牛的吆喝声,哞哞的牛叫声在田野上悠远绵传,板结了一个冬天的泥土便被深深地犁松、翻起,再经过雨水的浸泡,泥块变得又腻又软了。
这时候就得耙田了,把犁具换成耙具,牛出力,人扶耙,泥土被耙得平铺又松软,泡在水里水汪汪清悠悠的一片,就适宜插秧了。春耕并不诗意,是个累活不说了,脚泡在冰冷的水里,那种滋味不好受,当然了,犁田耙田多是壮汉干的活了。
清明节左右就要插秧了,插秧俗称莳田。我确实不是务农的好手,人家插的秧苗横成行,竖成列,我对行距、株距没有明确的标准度,对秧苗的株量也把握不好,所以,我莳过的田,丑!
影响我莳田质量的主要是蚂蟥,其次才是手艺不精。
蚂蟥在春天温润的泥土里苏醒了,它们幼的细如黑线,壮的肥如蚯蚓,饱腹时变成黑疙瘩黑坨坨,它们伸长又缩短,钻在泥巴里,潜伏在水里,它们有吸盘,最爱吸附在人的腿脚上,吸食血液。一旦让蚂蟥吸附上了,是很难掰扯下来的,蚂蟥静悄悄地吸饱了血,它的身体就会变得混圆饱胀,才会自动从人的皮肤上脱落。
有什么办法将蚂蟥杀死呢?好像没有。即使将蚂蟥剁成几截,那它就会从一条变成N条了,把它烧死吧,遇上水,那家伙又会复活的了。
春夏气温渐暖,正是蚂蟥肆虐的时候,蚂蟥仿佛闻到了农人血液的香甜气息。被蚂蟥吸附是很平常的事,我极是惧怕蚂蟥,一旦发现蚂蟥附腿,我便快速地用镰刀背刮掉它,如若蚂蟥吸得太紧了,镰刀背已经刮不下来了,硬扯便会撕损皮肤,我便飞快地跑上田基,对着蚂蟥吐唾沫,如果蚂蟥还不脱落,我就跑去田头的茅棚处,从尿缸里舀些许尿液,洒在蚂蟥上,这方法最灵,蚂蟥很快就脱落下来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像我如此贪生怕死之辈,来回折腾,农活当然就干不好了。为了能尽快完成插秧任务,我莳过的田,绝对是全家最丑的,但我不以此为耻,自认为年纪小,总不能与姐姐,更不能与父母相提并论吧。
姐姐很是憎恶我的做派的,她年长我三岁,担的事比我多,比我淡定,每当我手忙脚乱地上窜下跳,她时不时会报以我一个白眼,但这并不影响我按自己的方式做事,我通常对姐姐回以不屑的白眼,并不惜持续与姐姐交恶。蚂蟥多可怕啊!天知道它会不会钻进我的皮肉里呢!
姐姐其实也是怕蚂蟥的,她偶尔也会给我使点绊子,她会知道田的哪一头蚂蟥密集一些,然后指派我去低洼的地方,明面上她揽活的范围要广,任务比我重了。等我下到田里,哇噻!我的天呀,好多蚂蟥啊!然后我再次上窜下跳,溅一身泥浆,但姐姐对我的狼狈和忿怒视若无睹。
莳过的田,绿油油一片,水稻一天天拔高长密。施肥、打药能助禾苗长得更快更好,稻田变成一片滔滔翠海,而稗草也开始随着水稻的拔高而疯长。稗草外形与水稻相似,极易与水稻混淆,挠禾草(稗草)是种水稻必不可少的工作。
当禾长得差不多抽穗了,挠禾草就必须完成,否则,稗草就会比稻长得壮实,占据了稻株的地盘,稻株便难以生长,甚至萎缩,从而大大影响稻谷的收成。
我没有学会挠禾草,我年少,个矮,一是区分不了稻和稗,二是实在不能胜任。挠禾草一般都是父母做的,姐姐也会偶尔充当劳力。挠禾草时节,通常是夏天了,正是蚂蟥当道的日子,父母和姐姐躬身在田里忙碌,将混杂在稻株间的稗草一株株连根拔除,我是负责做饭送饭的。因着对蚂蟥的惧怕,我甚是庆幸自己不是长女。
挠禾草的次数要视水稻的生长情况而定,可能一造水稻挠一次就行了,也可能要挠两次或三次。而水稻的收成也要视乎老天爷是否赏脸,遇着风调雨顺,农人必然对老天爷感恩戴德了。
在等待水稻成熟的过程,开垦山地,点种花生,埋栽番薯,间栽时蔬,修整果树,农业生产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山坡地和旱地在四季轮换间上演着花繁叶茂,瓜圆豆熟,在艰辛的耕作中,我们收获果腹之实,也收获喜悦。
七月,稻穗弯弯,由青变黄,颗粒饱满,水稻陆续成熟了,稻田里一片翻滚的金色稻浪,是时候收割稻谷了。珠三角的天气多雨而且多变,台风在夏天更是频密光顾的。我们就开始留意天气,观察云状、天色、夕霞、月晕等等,也收听电台广播,以确定天气情况,决定割稻的日子。若然台风要来了,稻谷就必须抢割,否则,一场台风和暴雨,稻杆倒伏,稻穗泡在水田里,这造稻谷就基本上泡汤了。
割稻会选一个天青气朗的日子,黎明时分,我家四个劳力饱餐一顿,带上水壶、镰刀、麻袋、绳索、竹箩、扁担、笠帽或草帽、拉上两台木板车,还准备一杆又长又壮实的毛竹,大家都穿长袖衣服,因为稻禾容易擦损皮肤。
来到田野,天刚微明,父母用粗绳索系好打禾机,再用长毛竹抬起来,走上田基,我与姐姐用竹箩挑着一切应用杂物紧随其后,步高步低地走过一条条田基一道道坎,来到自家的水田。父母将打禾机放在田基上,我们先下田割出一片空阔的地带,用于置放打禾机。
割禾正式开始了,因为夏天多雨潮湿,尽管稻田已经提前放水固埂了,但泥土还是非常湿软的,通常一脚踩下去,烂泥就没过脚踝,甚至没至小腿了,因此干活会很费力。我们四人一线排开,约摸地分配好距离,我最小,手短脚拙,所及面积当然会少些了。
我左手握稻,右手握镰,一刀一茬,三四茬为一手,把割下的稻一手一手地叠放整齐,反复多次,稻就集够一把了。割稻也要注意方式,果断地一刀一茬,并且镰梢一定要倾斜向地面,否则极易伤及左手。
割稻如同打仗,当收割进行至三分之一时,父母就开始打禾了,他们踩动打禾机的踏板,发动了打禾机,田野上就响起了隆隆之声,那声音分外激昂振奋,打禾机的鳞状的卷轴快速地旋转起来了,父母抱起一把把稻,握紧稻杆,把稻穗伸向卷轴,脚快速踩动踏板,谷粒便泻落在打禾机的机厢内,沙沙作响,伴随着打禾机的轰鸣声,那是收获的赞歌啊!
父母从不让我打禾的,姐姐偶尔打过,因为卷轴飞速旋转,具有强劲的卷吸惯性,是非常危险的活儿。打完的稻杆扎成一束束竖立在田间晾晒。
我和姐姐就拼了命的加快收割的速度,要不然就赶不及父母的进度了。
机厢内的谷粒越积越多,越堆越高,就会阻碍卷轴的转动,父母就会停下打禾机,用禾杆垫在地上,张罗麻袋,用筲箕将机厢内的谷盛出,入袋。装罢,父母用绳索拉动打禾机,我和姐姐在后面推,田面泥烂,禾茬参差,要推动笨重的打禾机确实不易。“嘿哟——呵!嘿哟——呵!”将打禾机推至未打的稻堆前,再次发动起来,隆隆的声音响彻广阔的田野。
时近正午,太阳毒辣地灸烤着,汗水早已湿透了衣服,我们上了田基喝水,吃干粮——早上带来的番薯,稍作喘息,便又投入到忙碌中了,稻必须要当天割完的。
临近黄昏,稻割得差不多了,姐姐指了指右边说,那片小的你割,这片阔的我割吧。我欣然前往,越往边角上割,地势越低,泥越烂,一脚踩下去,泥就没过小腿了,这也罢了,我惊骇地发现,禾根下乌亮的蚂蟥在涌动着,这就是一蚂蟥窝好不好!想必姐姐早已经知晓稻田里的玄机了。
我哧溜哧溜地抽脚逃上田基,干脆罢工了。姐姐远远地瞪着我,却又拿我没办法。禾打得差不多了,母亲提镰过来斥责了我两句,便把那角落的稻割好了,父亲也打完稻了,关停打禾机,谷粒装袋,割稻已近尾声。
日头西斜,夕霞把西天染红,田野上轰隆的打禾机次第消停,农人们或喝着茶水,或抽着旱烟,远远地隔空扯着家常。在闲聊中,我们把一袋袋稻谷搬上田堤上,把打禾机也抬至田堤,大家下堤站在溪涧里尽情洗刷着泥浆和疲倦,清洗镰力等器具,就着溪涧把打禾机的泥巴洗刷干净,收工啦!
父母用长毛竹把打禾机抬起,越过田堤,走过一条条田基,抬至大公路的板车上,再折回来挑谷。我和姐姐将满袋的谷放在竹箩里,我在前,姐在后,抬起来,光脚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基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稻田里也有些许遗漏的,隔天我便挑上自家的小鸡小鹅,下放到田里去,让它们在田里奔跑觅食。我提个竹篮去捡稻,通常也能捡到半麻袋的。割过的稻田里总有村童在追逐,熏烟捉田鼠的,在溪涧里捞虾螺的,田野空阔却又热闹。
晒谷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岗贝围的地塘是我们晒谷的首选地,家家户户争占地盘,将谷铺开,在晒的过程中,用柴耙挠出稻渣,用拖板翻谷,让阳光更均匀地晒在谷粒上。晒谷要有耐性,全天候人不离场,时刻留意着天色,酷暑时节,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的。只要天气晴好,谷三四天就粒粒干爽了,那么,该交公粮的就上交,该自留的就自留,该留种的就好好保存。
早造的谷入库了,田野里的稻草也干透了,于是收草用作柴料,然后引水入田,泥土泡腻,禾茬浸腐后融入肥沃的土壤,新一轮的农忙又来了,于是,犁田,耙整,晚造就开始耕种了。
田野上再次重复着育秧、莳田,再而施肥、打药、挠禾草的忙碌,上演着翠苗青葱渐变成金稻翻腾的景象,及至金秋十月,晚造收成了。相对早造而言,我是比较喜欢割晚造的,十月秋高气爽,雨水息微,台风不至,田面干燥硬实,没有烂泥陷脚,蚂蟥也已然难见踪影了,劳作正是适宜,干活也就特别利索了。
田野因四季的更迭而变换着颜色,因农人的辛勤付出而变得蓬勃和美丽,而收获总是因汗水而变得格外珍贵,那一粒粒来自于田野的馈赠使生活充满了希望和纯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