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书信集,往往逃不离一些琐碎的絮叨话,对无心领略八卦的读者而言,往往颇具提纯难度,而吴兴华这六十余封信全可脱诸此虞。
吴宋之交当是纯精神层面的来往,纯以书信内容视之,并不见太多火灶气——而纯在诗,在论,在自省。贫病僦居、兵隳临境,吴兴华仍有心旁若无人地与宋谈论古人的梅花诗,这样对生活极端之冷漠与对精神极端的热情两厢交织,委实令人神往。
作为被时代掩误的文人,吴兴华自身颇具矛盾感。他中国古典腹箧极深,但审美批评体系却全出西方,这一点与钱钟书恰恰相反。他自视极高,却也不肯接受超乎自己水准的赞誉。他不崇古,也不附今——每有自出机杼,倒也显然未存标新立异,与人争胜的心。这是个极天真,甚至日常交流时或许令人不适的天才,这种灼热与跳荡。如非宋淇这般水样的性子,怕也少有人接得住。
吴亦出有几本文集,看去倒却不如书信集更见锋芒。书信随意,不存着标立世人之前的心,也便更见真切,也为其读写的脉络保存了时间线。他评诗对音节律动的要求近乎严苛——这种要求不独出乎国人古音的审美,亦兼有西诗体系里挽歌对句、轻重音切换、六步格诸类的考量。虽然他的诗歌作品以仍是散文化的,以当代的观念来看够不上纯粹的现代性,但在一封封书信的推动下我们看得出,吴兴华一直在致力于实验和进取,也一直在与自己的观念战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种战斗的精神,在论诗的干货之外,对我们这些窥看他信件的人来说,当也是一层附加的鼓舞。
此外,我亦看到他曾与我关注过同样一拨沉埋在历史中、极其冷门的清人——如舒位,如王昙。他曾心心念念撰文打捞,为以翻案起复,而为其性子耿狷,又英年早殁,如今他的才华尚半作沉埋,况他人乎?
总体来看,对于没有太多诗学根骨的人,这本书或者并非必读,但倘有这个余兴翻开,我以为是绝不至后悔的。散漫流转的灵思、推心置腹的探讨、鲜热叠递的成果、破纸而来的狂热,均颇得那个我们崇拜却无力抵达的时代独有的锐气。
倘你有心学诗,又在故纸堆和老夫子面孔里日复一日思力麻木起来,我以为颇不妨翻开书本,以这沉眠已久的锐气自刺一剑。
惊醒而后,谁知是个什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