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大地上可能遗失了成千上万架钢琴,它们一起奏响,好像一曲挽歌。
时代有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它只管自己一个劲往前走,从来不理会小人物的死活。
你看那历史的大手一挥,没有钱的、没有权的、浮萍一般的人们,宁愿不宁愿,都要刷刷的倒下去,下饺子似的包裹进滚滚洪流,俯身作路。即便是这样,从他们的血肉之躯上捞了好处的人,往往还要看不起他们。中国的历史就是这样,它在一个时期里抛弃了资本家,另一个时代里打倒了知识分子,然后工人们被淹没在社会转型中,姥姥不想舅舅不念——而今天正在被它往外甩的又不知道是谁。
《钢的琴》是一个发生废墟上的故事:时代换了,工厂倒了,工人下岗了。他们年轻力壮的时候能够扛起半边天,个个昂首挺胸、风风火火,如同每天开工的高大烟囱。而如今人到中年,曾经的一切都辉煌不再,他们失掉的不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而是整个生活和信仰。如此庞大的一个群体就这样轻率的被抛下来,跟不上社会变革的脚步,赶不上人心变异的速度,茫茫然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人惦念着他们是否有出路。
《钢的琴》里塑造的工人和我们固有印象里的工人是不一样的,和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们的骨子里有一种热情,一种执著,这些是某个时代赋予他们的特有的潜质,就像他们哼唱着的苏联歌曲一样,别有一种味道,也别有一番滋味。
电影的创作者很爱他们这一群人,人物虽多,每个都是下了功夫。听到借钱撒腿就跑,与妇女们打小牌还偷牌,这些举动都把人物塑造得可爱十足,因为这是真实的,因为这是尴尬的。他们组团去偷钢琴,镜头也没有丝毫道德上的指责之意,反倒拍出了一队意气风发的Beatles,很是反叛。
他们确实就是这样,在人生被打乱后艰难的混着日子,没有地位,没有钱,过一天就算一天,管不着明天会怎么样。他们组小乐队、杀猪、卖废钢、配钥匙,反正想着办法在这个社会中挤一个位置——他们曾经是正正经经有一个位置的。
他们被抛下来了,他们是落寞的,他们失意,甚至失志,但他们还要继续他们的生活,要继续,就要昂首向前,哪管这时代是谁的。
当陈桂林凑齐了这帮子人,我们定睛一看,三教九流都有了,倒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乌合之众。乌合之众最大的优点在于“众”,众人拾柴,才会有胆子做“做一架钢琴”的梦。
造琴这件事情有点儿魔幻,有点儿童话,他们的表现更是出奇的亢奋,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当他们真正做起钢琴的时候,观众们才反应过来要惊奇。
假设在现实中要求一个炼钢厂集体做出一架钢琴,就算有图纸,也不大可能会成功——因为大家都是跟着动的人,就好像中国在多少年里一直替人家组装零件一样。
而陈桂林这一群人,却不同于今天的工人,他们当初曾视工厂为家,机器就好像他们的手脚一样,意念到哪里,哪里就跟着动。也同样可以想到,离开了工厂被扔到社会上的他们,就好像人被砍掉了手脚一般,终日不知自己的价值在何处。
于是我看到他们金子一样的技能,被丢到了一盘散沙中,没有人去淘,只能通过做钢琴这样一件魔幻的事情展现在我们眼前。中国的大地上可能遗失了成千上万架钢琴,它们一起奏响,好像一曲挽歌。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我们还能回想到某个时代住满了知识分子的牛棚——有些东西被遗弃了,可能是有意被遗弃的,但并不代表这个社会不缺这些,并不代表这个社会将来不会为这种遗弃后悔。
《钢的琴》的浪漫便建立这种淡淡的哀伤之上,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这种情怀很浓,因为一代人的挣扎在那里,一代人的记忆在那里,社会示意人们遗忘,表面上来看也确实遗忘得彻底,暗地里却总有一点点血液在那里翻腾。
看到镜头慢慢的平推到废弃的工厂里,听到耳边响起悠扬的苏联音乐,略带华丽的布景搁置于废墟之上,人们沉默,或者歌舞,这种情怀就更加的荒诞,更加的抓人。
而现实世界是很现实的,情怀也只是情怀而已,舔血的动作本身就很悲。即使他们的脚是踏踏实实的落在这土地上的,他们的工作精细到每一个螺丝的安放,每一块模板的浇铸,他们的白日梦仍然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辉煌已经不谈了,生活只能混着,尊严不是说争就能得到。失落是他们的,也有可能是我们的,只是短视的人太多而看不到。
时代太大,情怀只能小,小到一部小小的电影里。如果票房可以说话,那么这种小小的情怀也是奢侈的行为。
钢的琴造出来了,却没能留下小女儿,钢的琴造出来了,电影却只能马上结束。钢的琴造出来了,这句话写不出一个然后。
一群乌合之众在一起做了一个白日梦,这个梦是很好看的,梦做完了就没了。
怀旧注定是伤感的,大时代滚滚向前,情怀越是浓,越显其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