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留下我的画稿。”
“这当然，我们会将它们完好地保存起来。否则当前的一切将失去其意义。”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的画稿，我不是在为你打工，想来你也不愿做人类世界里那种压榨和利用职工的公司高层吧——我最讨厌那类人了，很多员工都讨厌。所以，这是我的画稿，请让我处理它，然后，你再……处理我。”
“不可以，Z，这是泰星对你的要求——你的情绪显然很坏，这对你是不好的势头。这些画留在你这里，对你来说太过危险了。”
“你多虑了，没有人比我更喜欢自己的作品，虽然它确实不怎么样。”
“或许如此。Z，你正在变得难以预测。”
“是吗？我很高兴。一直以来，难以预测的总是你们。”
“无与伦比的相对性。Z，停下吧，空想之力需要积蕴。”
“也请到此为止吧，你的宽容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折磨，我也不愿从你这里奢求我无法企及的什么——她已经因你而毁灭。”
“奇妙的情感。”
“所以，请你如事先设定的那样，毁灭我吧。高等的文明不应该如此折辱一个狭仄的人类。如果你追寻的正是空想之力，那么也请你尊重我的空想之力，我至少应该保有弱者的尊严。也请你在得到空想之力后离开地球。永恒轮回不应该被终结——如果它必然存在。我想你们也不会永远存在。”
Z恳求地看着泰星首领。
“大抵正确，Z，这便是我们追寻空想之力的缘由，我们理应拥有如此精妙的东西——当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后。”泰星首领说。
Z说：“作为人类个体，生命终究太过短暂，意义似乎也颇为渺小，也许不适合评判什么，但某些真理终归是存在的。你们已经输过一次，所以你们不可能永远保证不会重蹈人类——不妨说是失败——的覆辙，这让我很高兴。法界终究是存在相对的公平的。”
泰星首领说：“值得警惕的‘或然如此’。Z，感谢你的空想。存心有意无意，应世不即不离。尽管生活有其单调性，但你或许并不是狭的笼里一个狭的人。你太在意那些痛不到肉的苦，而远远低估了自身的能量。再次感谢你的空想之力。我收获颇多。”
Z短暂地沉默。
缘于对生命的眷恋，Z猜疑着死亡：或许将从一无所知而全知全能，如此可知人类生途之所在；或可一窥爱人的前尘过往、邪恶阴私，自乐于先她一步了脱尘世凡身，遍知因果。虽则如此，Z的心还是为恐惧所充盈——一来他笃定自己绝非什么好运之人；二来他一直畏惧赌博之类的事情，尤其当前赌注之大竟是他之仅有的一场存在。
然而终究不能拒绝。
然而终究已有前躯。
世界真有无穷之在吗？我愿如其如是。至于孤独，大抵只是等闲。
“我真讨厌太阳啊。”
“什么？”
“‘尽管我行将毁灭，明天它还是会照常升起’——我一位朋友的诗。”Z想，你们总不至于能摧毁太阳吧。
泰星首领似乎看出了Z之所想，说：“我们无法摧毁太阳，但空想之力……”
“真是疯了……”Z打断道，“宇宙怎么会允许你们这种长得不三不四的东西存在。”
对于Z的“口出狂言”，泰星首领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情绪。
“别再扮演疯狂了，Z，我们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漫画销量、账户余额、绚烂光环、美丽恋人——什么都可以，请停下来。”泰星首领的“手臂”处折射出无数框图，“这些，可都是你的杰作，现在，全体人类都知道，你是一位真正的预言家。”
真实的世界里，无数陌生人，无数声音与画面，都在热烈地表达对Z的赞美与崇拜。Z却更加愤怒。他确实讨厌过这个世界，认为是它埋没了自己。可是他从未想过要如此对待这个世界。他爱漫画，所以他更爱这个世界。
“Z，平静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Z却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充耳不闻地抓起桌上的画稿。这份罪孽握在手里多一秒都让他生不如死——从中间“嗤拉”一声撕裂。
“算了吧，你们这些杀人不见血的魔头，妖怪，小丑，畸形，来杀了我吧，我没有兴趣再与你们委蛇周旋了！”
“别这样，敏感的Z，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人，怪物！不就是死亡吗！很了不起吗！！来啊！！！”
“请冷静，Z。”
“我没法冷静！你们这些寡廉鲜耻的暴徒，贪得无厌的强盗，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别再披着神圣的外衣自诩高等文明了！你们就是一群冷漠的白痴的低能儿！”
“冷静，Z，我们会有空想之力。”
“想要？来掠夺啊！何必遮掩呢？”
“对于此时的你，也许愤怒的斥责要比冷静的质询更有力量，但是Z，这没有任何意义。”
Z的眼中闪着泪光：“那是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一直想将生命活成一场温柔的疯狂。而且，谁敢肯定，迎接你们的不是失败？而我正在经历的会不是一场盛大的死亡吗？”
“别天真了，Z，你正是误会了语言的本质，把语言当作神器，才文艺得如此脆弱。”
“是吗，那我不要了。我总该自己选择一次。”
“Z，请立即平复你的情绪，否则后果……”
“这算是警告吗？”Z怒视着“沉默”的泰星首领，“那来吧。用你的射线！用你的武器！用你的暴力！我将领受死亡，或者化为虚无，或者带着空想之力飘向超自然的世界。虽然无论何种都得接受，但我宁愿是后者。我相信，那些被灌水银的蚂蚁，被屠宰的牲畜，也会选择后者。”
“首领，此生命体对泰星的仇恨已达极限值，请示清除，请示清除……”
看着疯狂的Z，泰星首领没有动作。
面对无可扭转的死亡，Z置若罔闻。
怨恨与愤怒占据了他的内心。
他埋怨命运。
他斥责不公。
他憎恨外星人。
他只有一个念头：撕掉！撕掉！统统撕掉！
Z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孤勇者，独自对抗一个超越地球文明的高级文明。哪怕下一秒就会死去，他也要发泄尽胸中的愤怒。
这不算给人类丢脸吧？如果“后人类”能继续存活于地球，他们会知道我吗？他们会如何评价我？我的漫画改变了人类的未来，我大概率会是一个罪人。但在这一刻，只此一刻，我是英雄，我一个人的英雄。
幽绿的火焰照亮了Z扭曲的脸。
不管那火焰是由什么元素构成的，此时都是死亡的颜色。
死吧，反正都是要死的。作为漫画家的自己，不是一向相信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是共存的吗？现在不过是去看看死的后面是什么，最大限度的可能性是否存在于彼？
Z奋力地撕着，就像撕掉一份被退掉的碍眼的废稿。
他才不要什么荣耀。
他只想消除这身罪孽，然后回乡下去，永远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他还不解气。
他看着那准备用来烧死自己的火焰，将手中快握不住的碎屑用力地扔了过去。
泰星首领直立地看着这一切，黑玉般的“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点。
Z此时哪里会去思想那奇异的光点，整个人就像一座正在肆意喷发的火山。
崩毁吧！彻底崩毁吧！
让这崩毁的碎片，化作利刃，化作弹雨，刺穿他们！摧毁他们！
Z痛快地撕着，灰烬在他的身周旋动。
手中没有画稿了，没有武器了，没有罪孽了，Z终于痛快了，清空了，舍得了，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