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殊途
此后两年，小雨经常跟着深山里的老师在山中学习。
无论是地形分布、气候变化，还是狩猎的技巧、方法，亦或是关于各个生物种群的分布和习性，小雨都一一认真地学习。有时候在自然观察基地里，也会兴致勃勃地给小花补充山中的许多知识。
这一年，小雪十一岁，小雨十岁。
这一日晚间，小花去到浴室给两个孩子准备洗澡的热水，两个孩子相对坐在起居室桌子的两边。
小雪正在写着今日的家庭作业，对面的小雨突然开口：
“小雪也去老师那里学习吧，狩猎的技巧会有长进的；在森林里全速奔跑是需要诀窍的；还有如何观察地形什么的，会很有收获的；溪流的寻找方法以及天气的变化，还有势力范围和互相照顾什么的……”
“不可能会去的吧。”小雪一边做着功课，一边不耐地回复小雨。
“为什么？”
停下手中的铅笔，小雪蹙起眉毛，“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不来学校？”
“因为山里很有趣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知道也没关系。”小雪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
“别废话了，给我来学校！”
小雨沉下身体，靠在椅背上，“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狼。”
“是人吧。”小雪纠正道。
“是狼吧。”
听到小雨的反驳，小雪先是顿了一下，接着沉下声下定决心般说道：“我已经决定再也不会做狼了。”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小雨却无法理解，一直追问不休。
“因为我是人！知道了吗？因为我是人！”小雪不胜其烦。
“所以说为什么？”
“老是问为什么烦死人了！”拿起橡皮擦想将错误的地方擦去，却因为小雨的不断追问越发暴躁起来，擦了好几次也没擦好。
“小雪是狼吧，明明是狼……”
“吵死了！”将手中的橡皮擦朝小雨丢去，双手撑着桌子暴躁地站起身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小雨也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却被小雪啪的一声打了一耳光。
“明天不来学校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小雨捂住有些发热的脸，“不要。”
“我不会原谅你的！”小雪加大声量。
“不要！”猛地将桌子推翻，小雨大声反驳。
小雪被顺带推翻在地，扶着桌面站起来，只见对面的小雨已经弯下腰开始变成狼的模样，小雪表情冷漠地望着他。
“想打架吗？”
浴室的小花听到起居室又是吵架、又是翻桌的声音，连忙跑出来，只见起居室里一片狼藉，原本放置桌子的地方，一棕一灰两只狼正在互相抓挠撕咬。
棕色的狼是小雪，灰色的狼是小雨。
只见棕色的狼被灰色的狼压在身下啃咬。小雪拼命的用爪子挠着小雨的头，想要逃出去。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空隙逃出来了，小雨又穷追不舍。
“住手！小雪！小雨！”眼看两个孩子身上已经被挠出了伤，小花拼命想要阻止两个孩子，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个孩子一个逃着，一个追着，从起居室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所到之处，倒柜翻箱，罐摔瓶碎，狼藉一片。
终于小雪逃进了浴室，将门快速拉上，小雨追到门外也变回孩子的模样。
“小雨……”
小花跟着来到浴室门外，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小雨的一只眼睛被头发遮住，另一只眼睛却如同杀红了眼的野兽一般泛着红光。
浴室里传来小雪细细的抽泣声。
小花回到起居室里，独自开始整理倒在地板上的书柜、桌子，散落一地的书籍、坐垫。
从地上捡起那张驾驶证，把它重新在矮书架上放置好。
“小雪和小雨开始走上了自己的道路，这明明是我所期望的，可我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小花抬头看着照片里的他，“告诉我，为什么？”
【我小学时期的最后一个夏天，有好几次刷新纪录的暴雨。】
【小雨开始频繁地进出山里，他似乎非常担心这几场暴雨对老师和山里的动植物所造成的影响。】
这一日，屋外的大雨兀自不止，小花坐在起居室里，心不在焉地缝补一只灰白色的小狼玩偶。
这一阵子，小雨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家了，每次很晚才会回来。今天又是这样，小花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小雨独自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危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小雨！”终于看到屋外小雨回来的身影，小花赶紧来到玄关，心里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却隐隐约约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担忧。
“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好冷 ……”抓住小雨的双肩，这才发现他浑身湿透了，“稍等，我现在就去烧洗澡水。”
就在小花转身去烧水之际，忽然听到小雨说道：“老师他……脚受伤动不了了，大概……不久就会死去……”
小花回过身来，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就听小雨接着说道：“……必须有人代替老师，去做他之前做过的事。”
“小雨，”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小花沉声说道：“你不能再去山里了。”
“知道吗？你才十岁啊！还是孩子啊！就算狼在十岁时已经完全成年了，你也……”
说到这里，小花忽然顿住，她忽然明白到，她已经留不住小雨了，他就要走上一条自己无法想象，也没办法参与的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原本沙沙作响的雨声陡然间越来越大，震耳欲聋地响在小花的耳侧。
……是啊，雨长大了……
小花松开抓在小雨双肩的手，交握在腹前，颤抖着声音说道：
“……求你了，别再去山里了……这是妈妈的……请求。”
夏日一个闷热的早晨。
收音机像往常一样播放着晨间新闻：【早上好，虽然今天白天会是一个好天气，但预计傍晚到夜里会有强降雨……】
“真闷热啊。”
小雪背着那只红色的书包，快步来到玄关，正要坐着穿鞋时，小雨走了过来。
“小雪，你今天待在家里吧。”
“诶？”小雪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和妈妈一起待在家里吧。”
“为什么？”
不待小雨回答，室内就传来小花催促的声音，“要赶不上公交车了哦。”
小雪答应了一声，回头对小雨道：“由你来陪着妈妈吧。”随即大声说着“我出门了”就跑下了玄关，出了院子。
见小雨一直站在门口望着外面，小花有些不安，“小雨？”小雨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外面。
“小雨！”
听到小花这回略带严厉的声音，小雨这才终于猛地回过头来。
小花缓和了语气，“进来吧。”
从下午开始，外面就开始不停地刮风，天空也开始乌云集聚。
小花一边清理着厨房，一边听着午间新闻：
【……由于停滞在日本海的降雨前锋开始南下，县内的大气状态急剧地变化为不稳定的状态。因此，预计此后局部地区会伴有随阵风和雷电的强降雨……】
小花赶紧将早上晾在后院里的衣服收了进来，又在小雨的帮忙下在檐廊的防雨门外装上了挡雨板。
雨滴一大颗一大颗砸在地上，来得有些出人意料，还未等人做出反应就立刻转变为瓢泼大雨。
尽管是白天，室内一片昏暗，也不得不开灯。小花坐在地板上折叠刚刚收进来的衣物，小雨坐在一边的桌前，一声不吭。
突然头顶“轰隆”一声闷雷，室内的灯光也应声而熄。
“停电？”小花起身想去库房打开应急用电，这时忽然接到小雪学校的电话，说是因为暴雨预警，下午的课都停了，要家长去体育馆去接人。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挂上电话，穿上雨衣，拿上小雨和小雪的雨衣，“小雨，一起去接小雪吧。”
“……小雨？”
来到起居室，原来坐在桌边的小雨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雨，你在哪里？”小花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哪里都不见小雨的身影。
忽然间眼见玄关的门打开了一条缝，眼见小雨正穿过院子，“小雨！”小花连忙打开门，顿时一股强风倒灌进室内，狂乱的雨点纷纷往脸上砸来。
“小雨！”眼见小雨正要往山上走去，小花立刻跑下院子，边喊边跑，迎着风往山上追去。
小花从屋后的山林一直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着小雨的名字，一直来到那棵巨树下。这里就是她所知道的森林最远的地方，还是小雨带她来的，可是还是没有找到小雨。
“小雨……”沿着湿润泥泞的水沟一路往上爬，“你在哪里？”
有时候陡然间爬上一座高地，却又在登顶的一瞬间摔下另一边的沟壑，一路上磕磕绊绊、跌跌撞撞，雨鞋里都能倒出水来，身上的雨衣也被多处刮破；在森林里越走越远，回头看甚至都要认不出回去的路……
可即使是这样，仍然没有半点小雨的影子。
“小雨！”就在小花刚坐下来休息时，瞥见远处树木间有个暗色的影子，连忙站起身来追了上去。
“小雨！等一下！小雨……”拨开齐胸的灌木丛，一脚踏进水洼中，这才发现，那影子却原来是一只大棕熊。
只见那种棕熊忽然转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小花。
小花原本不住后退的脚步戛然而止，就在双方保持着这样的对峙之时，一声声稚嫩的嗷叫近来，棕熊低下头去，原来是两只小棕熊在叫妈妈，随即大棕熊也不管一边不敢动作的小花，带着两只小棕熊慢慢进到森林更深处。
眼见棕熊走后，小花刚刚吊起的一颗心终于得以暂时放下，顺着身旁的大树跌坐了下来，但也因此更加担心小雨的处境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森林越来越暗，小花小心摸索着前进，脚下一步步都要踩得踏踏实实才肯挪步。但森林里的树木盘根错节，不可能每一步都能确实的踩在土地上，更多的可能是从地面凸起的大树根上。
突然小花脚下一滑，还不等小花惊叫出声，身体就向一侧急速掉了下去，原来这条路的一侧竟是一处陡坡。
小花好不容易在下滑的过程中抓住了一根树枝，想要借着树枝努力往上爬，却不料那树枝突然连着前面的树根一起从土里翻了出来，小花的身体也顺势往坡下滚去，时而咚的一声撞上长满青苔的石头、时而撞上树干，“喀啦”一声随着树枝一块往下滚。
不知滚了有多久，最后才终于感觉停在一片稍加平坦的地面上。
小花努力想要站起身来，但浑身刺痛一时间动不了，只能些微感受到冰冷的雨水源源不断地打在皮肤上；
努力想要睁开眼来，但无止境的雨滴砸在眼皮上，有气无力；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耳边的沙沙声不绝，小花心里只是着急：
小雨……会不会正在什么地方发抖呢？会不会因为回不来而在哭泣？我……必须……保护他才行……我必须……保护他……
因为原本预计傍晚才来临的暴风雨从午后就开始席卷大地，学校下午的课全部取消，学生们都在体育馆里等着家长来接。
拒绝了信乃爸爸一起回家的邀请，小雪继续在体育馆里等着。因为回教室拿扑克牌的草平迟迟没有回来，小雪前去找他，因此错过了学校安排的接送车。
两人回到体育馆时，全校就只剩下小雪和草平两个人还留在这里。
“没人了，大家都回去了吗？”
“没人来接的就只有我们了吗？”
小雪捡起地上的红色书包，“妈妈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之后草平提议去到处逛逛，两人在校舍里到处乱走。
“要是就这样没人来接我们怎么办？”小雪担心道。
“住在学校里不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呢？”
“晚上睡在保健室里就行了吧。”
“食物呢？”
“吃剩下的伙食。”
“要是一直不来接我们呢？就一直住在学校吗？”
“找份工作就行，派送报纸什么的。”
“我们还是孩子，不会有人雇我们的。”
“谎报年龄，就说是中学生。”草平转身看着楼梯间的镜子，问道：“我们看起来像中学生吗？”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小雪说道：“不像。”
“是吗？”
“好想快点长大啊。”
“我也是。”
稍晚的时候，两人缩在教室的桌椅后，躲开了学校老师的巡查。
“走了。”草平从桌后站起身来。
“我的心仍然跳得很厉害，”另一边的小雪听见他的声音也站起身，“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草平坐在一张桌子上，望着窗外雨蒙蒙一片，并不回答。
小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像海一样，感觉会被吸进去。”
“真的要一直秘密地住在这里吗？”
“爸妈不来接这也没有办法吧。”
“为什么？草平你的妈妈肯定会来接的吧。”
“不会。”
“为什么？可她……”小雪突然想起某天无意中听见几个同学说起，草平的妈妈改嫁的事来，转头看向草平，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我妈结婚了，肚子里有了孩子，孩子出生的话她就不需要我了。”
“……她那个时候明明那么担心你的。”小雪想起两年前自己抓伤草平时，他妈妈那么言辞激烈。
“不过即使这样我也无所谓，接下来我就离家出走，当个拳击手或是摔跤手，作为一匹孤狼生存下去。”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忽然转头问小雪，“怎么样？你觉得我能行吗？”
察觉到他的认真，小雪虽然不想开玩笑，但是也不愿意气氛过于沉重，“草平你没多久就会被干掉的啦，你那么瘦弱。”
“我会锻炼的，”草平一脸严肃，“不断地锻炼，然后一个人活下去。”也许是察觉到小雪的紧张和不安，草平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大笑脸。
“草平……我也想像你一样，说出真心话之后也能保持笑容，”小雪将面前的窗户打开，顿时灌进一室冷风，飘荡的雨丝打在身上，身边的窗帘被卷起，呼呼作响。
小雪转身面对草平，似乎是下定决心，“草平，那个时候，伤害了你的狼是我。”
一阵风袭来，飘在两人中间的窗帘突然升起，挡住了草平的视线，但透过窗帘看到的小雪的影子稍微有些不同。
窗帘渐渐落下，现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来，只见眼前的小雪分明长着一张狼的模样。
“我一直想着必须得说出来，”窗帘升起又落下，小雪也变回了原样，“至今为止我都备受煎熬。”
“我知道的，一直都，”对面的草平虽然有一瞬间的惊讶，但是并没有害怕，“小雪的秘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也不会和任何人说，所以……”
“别再哭了。”
小雪笑着摇摇头，脸上兀自带着泪珠。
“我没在哭，这是雨水。”
在升起的窗帘的掩饰下，小雪抬手擦了擦眼泪。
“谢谢。”
小花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原野上点缀着成片的白色小花。
微风拂过，荡起一层又一层白色细浪。
她穿着那件漂亮的蓝色连衣裙，四处寻找着小雨。
“小雨，小雨！”
回过头来只见对面不远处站着小雨的身影，慢慢向他走近。
“小雨，我找了你好久，好了，快点回去一起去接小雪吧……”
只见那身影转过身来，温柔地笑着。
“小花。”
是他。
小花笑着奔向他的怀抱。
“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一直以来让你受苦了，对不起。”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短发。
小花摇头。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嗯，我知道。”
“你把孩子们好好地养大了呢。”
小花摇头，“完全没有呢，我总是失败。”
“我是说真的，小雪和小雨都好好地长大了。”
听到他的话，小花突然想起小雨，脱离他的怀抱，“小雨他……对了，小雨他不见了。”
“小雨没事的。”
“可是……”
“没事的，他已经是大人了。”
“大人？”
“他找到了自己的世界。”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微微发亮。小花侧躺在山下一个大型室外停车场地上，可能是因为昨夜暴风雨的缘故，停车场并没有几辆车子。
“小雨。”坐起身来，就见小雨背对着她正要往山里走去，“小雨！”
听到小花的呼唤，已经成年的蓝灰色狼回过头来看着她。
“你要走吗？”
那只狼却并不转过身来，依然只是看着她。
“但是……我还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眼泪不听话的从眼眶中流出，小花哽咽出声，“还什么都没……可你却……”
听了小花的话，小雨终于转过身来，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迅速地转身越入山林中，瞬间隐没了踪影。
“等等！”小花站起身来，大声呼喊着：“小雨！”
“小雨！小雨！”
嘶哑的声音在停车场上空回荡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花跌坐在地，不禁呜咽出声。
忽然头顶的山崖上传来一声长啸：
“嗷——呜——”
一道金色的光从东方的远山上投射过来，天空犹如被洗干净了一样澄澈湛蓝，头上一朵白云慢慢晕开。
小花抬头望着高崖上的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小小身影，笑中带泪，大声喊道：“小雨！”
“你要健康地……”
“好好地活下去！”
【“我绝对不会忘记那个早晨”，母亲是这么对我说的。】
【刚被雨水洗净的山毛榉叶，刚被雨水洗净的蜘蛛网，刚被雨水洗净的天空，世间的一切在太阳的光辉下闪闪发光，仿佛世界在一夜之间新生了一般。】
【据说母亲当时是这么想的。】
【第二年，由于要在中学里住宿，我从家中搬了出去。】
【母亲回顾养育我们的那十二个春秋，笑着说那仿佛就像是童话一般转瞬即过。】
【她的笑容洋溢着满足，就像是在遥望远处的山峰。】
【这份笑容，让我感到非常的幸福。】
【母亲她仍然，在我们那山里的家中平静地生活着……】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