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缝纫机在窗下,像一头驯服了的老兽。奶奶佝偻着背伏在上面,机针上下起落,“哒哒哒”的声响便塞满了整个房间,细密、固执,带着一种年深日久的节奏,仿佛是她胸腔里另一种搏动的心跳。那时我总嫌它吵,埋头在书本里,只觉得那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纸页的边缘,扰得人心烦意乱。阳光穿过窗棂,将奶奶花白的发顶和那跃动的机针笼罩在光晕里,浮尘在她周身无声地旋舞。
她缝东西,针脚走得极细密。碎布头在她枯瘦的指间翻飞、拼凑,渐渐有了形状——有时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有时是一双小小的软底鞋。布老虎的眼睛是她用黑线仔细绣上去的,圆溜溜,仿佛下一秒就能骨碌转动;鞋底则纳得厚实,针脚挤挤挨挨,密得插不进一根头发丝。东西做成,她便默默放在我床头,从不问一句“喜欢吗”。我偶尔瞥一眼,那布老虎便蹲在枕头边,用那对黑线眼睛沉默地望向我,竟看得人心里无端一紧。
后来离家,行李箱塞得鼓胀。临行前夜,奶奶枯坐灯下,赶一件厚实的棉背心。她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触到布料,穿针的手微微发颤,捻了几次线头才勉强穿过针眼。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巨大地投在斑驳的墙上,那影子随着她吃力的动作摇晃着,像个无声的巨人,笨拙地操持着微小的活计。缝纫机的“哒哒”声在那夜显得格外滞重,一声声,敲打在寂静里,如同迟缓的叩问。背心终究没赶完,硬是塞进了我的箱底。隔着箱盖,我仍能感觉到那未完成的针脚所散发的暖意,沉甸甸地压在最底层,像一块未曾冷却的炭火。
异乡的日子流水般淌过。电话里,奶奶的声音总是被电流滤得细弱、遥远。她极少说“想”,只反复絮叨:“小东,吃饱没?”“天冷了,那件背心……”声音断在电流的嘶嘶杂音里,留下大片悬空的沉默,如同未缝完的线脚,突兀地晾在那里。我握着听筒,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那夜灯下她巨大的、摇晃的侧影,影子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重量。
再次踏进老屋的门槛,已是经年之后。缝纫机还在窗下,覆着一层薄尘,像一头沉沉睡去的兽。奶奶坐在机旁,手里捏着一块藏青色的布片,却并未踏动机轮。她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布料边缘,动作迟缓,眼神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投向那株叶子落尽的老槐树。我走近,轻轻唤她。她缓缓转过头,眼神像蒙着雾气的玻璃,努力聚焦了好一会儿,脸上那纵横的沟壑才骤然活泛起来,漾开一种近乎惊惶的喜悦:“回了?”她放下布片,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仿佛要抹去方才那片刻停滞的痕迹。
午饭摆上桌。她颤巍巍地端出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面汤清澈,葱花碧绿,蛋是溏心的,像裹着一小汪温热的阳光。她紧挨着我坐下,并不动筷,只是侧着脸,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停驻在我脸上。那目光有温度,有重量,一寸寸拂过我的额头、眉眼,如同盲人用指尖在黑暗中辨认失而复得的珍宝。屋外起了风,穿过门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她忽然伸出手,枯瘦的指节触到我外套袖口一道细微的脱线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口子……奶奶给你缝缝?”
饭后,她执意要找出针线。翻箱倒柜,最终从五斗橱最底层的抽屉里摸出她的老针线包。布包已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露出里面缠得整齐的各色线轴。她抖开它,一枚小小的顶针滑落出来,在旧砖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又寂寥的声响。她弯腰去拾,动作迟缓得令人心焦。拾起顶针,她对着光细看——那黄铜箍上遍布细密的凹痕,是经年累月被针尾顶撞的印记。她将它套回枯瘦的无名指,指关节粗大,顶针显得空落落的,仿佛随时会滑脱。
她穿针的手抖得厉害,细线几次从针鼻旁溜走。我伸出手:“奶奶,我来吧。”她固执地一偏头,避开了我的手,嘴唇紧抿,那神情像在捍卫一项庄严的使命。终于,线头驯服地穿过了细小的孔洞。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她捏着针,凑近我袖口那小小的破绽。针尖刺入布料,她牵引着线,动作滞涩却无比专注。线是藏青色的,与我的外套几乎同色,细密的针脚在布料上延伸,如同一条隐秘的溪流,无声地缝合着时间留下的缝隙。
缝补的间隙,她忽然停下,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道:“昨夜里……缝纫机自己响了好几声呢……哒、哒、哒……”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梦呓般的恍惚,“我寻思,怕是……怕是你要回来了。” 她说完,又埋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针线,仿佛刚才那句只是无关紧要的絮语。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咽着拍打窗棂。那细小的针脚,正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在袖口处缓慢而固执地行进,像一种无声的书写,也像一种温柔的锚定,将漂泊的游船,轻轻系回最初的港湾。
针线包静静摊在桌上,里面躺着一小袋用旧布缝制的、鼓囊囊的粉线袋。袋口微敞,露出里面包裹着白色粉末的布团。那是奶奶画裁剪线用的,年代久远,粉粒已有些板结。袋身上,依稀可见几个歪歪扭扭、褪了色的圆珠笔字痕——“给东东”。那是我儿时的小名。字迹笨拙,深深印在粗布纹理里,如同某种古老岩壁上的铭文。
我拿起那小小的粉线袋,指尖触到粗粝的布面和微微渗出的粉末。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沉沉地坠在掌心。窗外,风掠过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发出悠长的哨音。我凝视着那被岁月磨蚀的字迹,忽然无比清晰地看见,在无数个我不在场的寂静长日里,奶奶枯坐窗下,一遍遍摩挲着这些针头线脑,一遍遍默念着那个早已无人呼唤的名字。缝纫机的哒哒声停息了,针线活计也日渐稀少,唯有这深埋的念想,如同粉线袋里经年的白粉,无声地渗入生活的布纹,固执地标记着“想”的形状——它不喧哗,不呼喊,只以针脚般细密的沉默,一寸寸织补着被时空扯开的巨大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