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筛落的阳光里,陈奶奶的银发像撒了层雪。她佝偻着背坐在竹椅上,膝头摊着块蓝印花布,正将五颗磨得发亮的贝壳纽扣缝进布里。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十二岁的夏天。
那日我举着划破的连衣裙冲进弄堂,裙摆的破洞像咧开的嘴。陈奶奶的竹帘后飘来栀子花香,她戴着老花镜探出头:"小囡,布老虎又咬衣裳啦?"我红着脸点头,看她在樟木箱底翻出块蓝印花布。阳光透过窗棂爬上她枯枝般的手指,顶针在无名指上泛着微光。
"这是给孙媳妇准备的喜被面。"陈奶奶抖开布料,蓝底白花的纹样里游着锦鲤。我慌忙摆手,她却已经剪下块布料:"旧物件就该派新用场。"缝纫机"哒哒"声中,她忽然哼起苏南小调,吴侬软语混着蝉鸣,像梅雨天檐角将落未落的雨珠。
缝到第三颗纽扣时,陈奶奶的手突然悬在半空。我这才看清她手背上蜿蜒的褐色斑纹,像老树根爬过龟裂的土地。她摘下老花镜揉眼睛:"人老啦,穿针引线都像绣云朵。"我接过针线要帮忙,她却按住我的手:"针脚得顺着布纹走,就像运河里的船要跟着水流。"
蝉声忽然静了。陈奶奶摸着锦鲤纹样说:"这布是我出嫁时染的,那时候运河里真能捕到这么大的鲤鱼。"她的目光穿过竹帘,仿佛望见了六十年前波光粼粼的河水。阳光在贝壳纽扣上跳跃,我忽然发现每颗纽扣的纹路都是不同的年轮。
上周路过弄堂,老槐树下的竹椅空荡荡的。拆迁工人正将樟木箱搬上卡车,一块蓝印花布从箱角滑落。我捡起布料,上面歪歪扭扭地缝着第六颗贝壳扣——正是我裙摆上缺的那颗。针脚依然固执地逆着布纹,像运河里倔强的老船,偏要在逆流中划出自己的轨迹。
如今我总在毛衣破洞处缝上贝壳纽扣,拙劣的针脚里藏着那个夏天的蝉鸣。陈奶奶教我的何止是缝补,更是在时光裂缝中打捞温情的秘方。每当女儿指着纽扣问起来历,我总想起竹帘筛落的碎金里,那双将岁月缝进锦鲤纹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