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梦醒🦋🦋
——平棘酒徒
俺的亲奶奶,俺爹的亲娘,俺娘的亲婆婆,走哩早,俺和俺娘都没见过;那个后奶妈不亲,没有给俺缝过一件衣服,做过一双布鞋,洗过一双袜子,也没有让俺吃过她做哩一顿饭。
后来,俺大兰,倒是让俺吃过一把东西,那是她下不了炕时,蒙在被窝里,在炕上拉了一泡屎,冒哩热气,是拉到一个小尿盆里的,不用说,挺臭,也不好看。
俺也不愿意看,歪哩头就接了过来,歪哩头给端出去,紧走几步倒在院子里的粪坑里,再倒点水,把尿盆儿涮涮,再给她送到炕上。
她也是仁义之人,不白使(总)俺,一手交盆,一手交豆,是长果豆儿,炒熟哩豆,有点儿糊。
刚把倒粑粑, 俺是屏住兰呼吸兰,憋着气儿往粪坑里走哩,可快到粪坑时,没憋住,还是吸了一大口,真臭!
也许是那屎尿的香味还保留在俺那稚嫩又敏感的鼻腔里,久久不能散去,那时也没有口罩,就是有俺也不敢戴。
你要是戴唠口罩就是嫌老得儿(长辈)脏,嫌人家臭,俺看着那焦黄色哩长果豆儿,却总是想起黄屎的模样。
人家给的豆儿,俺还是要吃几个儿哩,你要是不吃,就是嫌人家哩炒哩不好吃,就是对(后)奶奶不尊重。
俺捏起几个豆儿,吃上几口儿,也不觉得有多香,还像也没有什么香味,只有些焦糊之味,不脆,还有点儿潮。
剩下哩,俺就不吃兰,装到前面哩破袄兜儿里兰。
『俺那时就不好洗衣裳,俺的黑布鞋儿,总是被俺哩大拇趾头哩大趾甲拱破,鞋底啧,袜子后跟自然也总是破哩。
那些热情哩小沙子儿,小僵篓坷拉儿,主动哩跑进俺哩鞋里,给俺做做足疗也是常有哩事儿。
俺也不好垫鞋垫儿,那鞋垫儿也总是不合适,总是跑,不是缩到鞋尖儿里兰,就是从脚后跟儿那蹿出去兰,干脆扔兰。俺小时候儿是汗脚,有时候也会觉哩鞋底儿冰凉』
俺那袖口儿和袄兜儿总是油脂抹耐哩(黑乎乎光溜溜哩),泛哩亮光,(村儿里的人都知道俺耐脏)』
(那把糊豆儿)最后是给兰别人兰,还是哉嘛儿处理哩,俺就不说兰。
现在想来,一定是那后奶奶也觉哩不好吃,又舍不得扔,要是好吃她早就吃辽(完了)兰,哪能轮得到俺呀。
长果豆儿不好吃,俺也不对别人肖(说),俺不傻(傻不认傻),说那哩,显哩俺不孝顺。(儿时,孝顺可是件大事儿)
俺哩亲奶奶,早儿早儿哩就没兰,是得病死哩,她倒也不是因为得兰什么大病,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再要最后哩那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就吃了什么药儿,打掉兰,从此,那身体,就一直虚弱,需要补养。
那天是在董庄,她娘家,请一个老先生开哩药儿,谁知道,那老先生,竟一时迷糊给开错了补药,往药方里加了一味泄火哩药,自此俺奶奶就总是高烧不退。
那时俺姑姑还小,刚够着锅台,就拉着风匣(风箱),给俺奶奶熬绿豆汤,不知道听谁说哩,这绿豆汤能清热解毒。
不过,
这都无济于事,唉!俺奶奶走了!
后来,无意间,是别哩先生(大夫)看哩那药方儿,才知道那药开错兰,哎!也都晚兰。
现在想起来,开药方就得谨慎,那司药哩
也得谨慎,要是大夫开哩方子出唠问题,也能及时发现。
可董庄哩那个老先生,就一个乡下哩小郎中,一间小药铺儿,哪有那个(司药哩)人呀。
开药抓药哩都是他自己,也许偶尔老生哩太太也会帮忙抓抓药儿,唉!谁知道呀!
按理说,这配药司药哩人,不但要有,还得懂行,还得负起责任来,这,这一个人连开方儿带抓药还真是不行。
人都是这样儿,自己的错误,自己还真是发现不了。
一个人犯错误容易,两个人一起犯同样的错误不容易。
那时董庄的那个医生,开哩方子也没有明显的错误,人家也没有下白信石(砒霜)。
虽说,后来也知道人家下错药了,弄死了俺奶奶,一条活生生哩人命啊,就这么没了!
可这乡里乡亲哩,都是一个姓,都还沾挨着点儿亲戚,往远处算,还算是一家子哩!
你说说,
找谁讲理儿去焉,
找谁索赔去焉?
一个愚昧的农民,
除了自认倒霉,又有什么办法呀!
哎,
也许是怨俺奶奶的八字儿太软,
也许是怨俺爷爷的命不好!
多年后,
只是俺爹提过一回这事,
董庄的大夫治死俺奶奶之事儿。
平常的口气无意间说出,似乎有淡淡的痛楚,俺却不曾察觉。
好像他是说一个很久远哩事儿,
好像是说哩,别人家哩事,
俺爷爷也提过此事,不过是另一个角度,
他说兰,咱家哩(女)人,
有唠孩子就生,千万可不能治(打胎)!
以前,
战辉他奶奶就是治孩子,落下哩毛病,没哩(去世的)
其实,他说这些,还是有些用哩,前些年,计划生育抓哩很严?很紧!俺爹俺娘和叔叔、姑姑他们也曾有过犹豫,动摇。
可最后,再难再苦,也都挺了过来,谁也没有打孩啧。
于是,俺有了那么多,兄弟姐妹,女儿,也有了那么多亲戚,虽然,她不愿意跟着俺串亲戚。但是俺相信,亲戚多唠,总是好事儿。
俺奶奶哩,娘家,不为啥,就好出那糊涂虫,那年俺家盖房,从董庄找哩木匠,那木匠下锯啧也快,干活儿也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长檩条锯掉一大截儿。
可是,上梁后,一上檩条就是上不上去,两头儿够不着,没办法儿,后来,又找了一截木木,把那檩条给接上,这才算是能用兰!
你看看,要多丑,有多丑,后来俺爹想兰个办法儿,把打截的檩条,装到里间屋里兰,哎,幸亏不是把那大梁给锯短兰!
写不写俺爷爷呀,俺犹豫了好久,最后想,还是把爷爷说一下吧。
爷爷的小名小diao(diaomandediao)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俺总觉哩,称呼先辈的名字,直接写,直接称呼是不好哩。
俺爷爷,在家排行老三,他从小就聪明也能干,什么都要强,什么也都想做到最好。
自从俺奶奶去世以后,他就有点儿心灰易冷
,后续的妻子人有点儿犟,是个藁城的女子,还好生气,生了气也不吵架,更不骂人。
一和俺爷爷生起气来,人就就绝食兰,不吃饭,也不喝水,不哭,不闹,也不喊。一连几天,就是不吃饭!
没办法儿,就得哄,俺爷爷可不傻,挺精明哩,能管的了,半村子里张家长李家短,公婆不公道,儿媳不孝顺,兄弟打架,妯娌吵包子哩事儿,可就是哄不下来俺那个后奶奶。
实在哄不下来,没办法,只能跑到藁城气(去),把她哩姐姐喊过来。
她姐姐,俺也叫奶奶哩,人家长的中等个,穿哩整齐,长哩也精神,留哩个短发,大眼会说话儿,人家性格开朗,一说话儿就笑,她来了,一哄俺奶奶也就没事儿兰。
那个后奶奶也没有生小孩,似乎也是缺了什么快乐,缺了精神的慰藉,矛盾的缓冲。
后来,不知谁的主意,是把他姐姐哩大闺女给接过来兰,和俺后奶妈一起住,一直住到兰要上初中为止。
上学兰,还经常过来,一来唠,就舍不得让走,自然到唠寒暑假还得多住几天。
是宠爱里长大哩小闺女儿,人家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自然是俺奶妈哩开心果儿。
哪次,人家来唠,都给人家钱,还给人家做好看哩衣服,做好吃哩。
这个后奶奶,最后去世哩也早,大概是53岁去世的,俺记不清了。
那年,俺正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是个上午,在课堂上,班主任突然把俺从教室里叫了出去,说:『赶紧回去,你奶奶不粘兰!(马上要死兰)』
俺赶紧往回跑,到唠家里一看,俺奶奶靠哩仨枕头斜倚在炕上,半睁哩眼儿,还喘气儿哩!
俺爷爷在一边扶哩,没说话,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是俺爷爷找哩人,请哩田庄哩大夫,人家是三里五乡哩名医,给俺家还粘挨点儿亲戚哩。
人家好几里地,骑着车子就赶过来兰,一进屋,立时就给俺奶奶打了强心针,这才活过来兰。
奶奶没事儿兰,俺又跑回去上课兰,下一堂课,还没上完,老师又把俺叫了出去——「俺奶奶死兰」!
后来俺才知道,刚才不是真活过来,是回光返照。
多年后,
俺竟然梦到了后奶奶:
她静静地躺在正屋里,靠北墙的一个木床上,脸上盖着布,有人来兰,边哭边撩开盖在她头上哩布。
俺看见她静静地躺着,似乎瘦了许多,脸色黄的吓人,好像腊做哩一样,
她双眼微闭,面容安详,不再有生气发愁哩模样儿,
唉,那个好着急,好生闷气,又有那治不好的心脏病的她,就这么走了,
里间屋里,一匹白布,缓缓展开,几个巧手妇女的妇女忙乎着。
给那些匆匆过来哩,儿子,孙子,侄女,外甥女,赶制着孝衣,还给他们哩鞋面儿上也糊上了白布。
这孝衣也并不太合身,不过做的宽大,都能穿下,她们还念叨哩:『丑孝,丑孝』
俺只听说,那丑孝是说,哭出了鼻涕,蹭了一脸,都不用擦哩,可不是说这孝衣呀。
床前的桌子上,点哩一根儿白色哩蜡烛,阵阵阴风袭来,
烛光摇曳,
似乎是挣扎着要站起来,
却又被狠狠地按到地下,
按到地下,
又要重新挣扎着站起来……
光影婆婆,
忽明忽暗,那时俺总担心这烛光会突然熄灭。
盛满谷子或是高粱的小碗里,插哩三支细细哩香,烟雾缭绕,
还有一个碗里, 放哩面条,和一双筷子,边上盘子里,还有几块白面做哩烤饼,几包开口哩糕点。
也许是大人们打开,给小孩子们吃,开哩口儿。
桌子前面的长板凳上,两排人面对面坐哩,一身重孝。
前来祭奠的亲友们,面色凝重,脸含悲容,
有哩人
也会说上几句,
说俺奶奶是个好人,
说她长哩也好看,
还是个好干净要好哩人,
说她,
年纪不大,早儿早儿哩走兰,唉,可惜了儿哩。
也有人
也为她叹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 俺那苦命哩姨姨唉,俺那没享唠福哩姨姨唉……(久)救命哩娘唉,(久)救命哩奶奶唉……俺那受苦受累哩亲娘唉!』一群人跪在地下大声哭嚎。
——虽说俺哩后奶奶没受过苦,没受过累,也不是亲哩,可有人还是用这个词儿,尤其是儿媳哭婆婆时。
只是那么多痛哭流涕哩人,倒是没有几个真正伤心哩,(后)奶奶并无儿女,也从不亲近继子继女,继孙继孙女,别说真心关怀照顾孩子们了,就是几句暖心哩话儿,也从不说。
就是假惺惺的做个样子,她都不做,俺就没吃过,她给哩一块儿糖,喝过她给哩一杯水,她也从未抱过俺一次,也没拍过俺哩头儿,拉过俺哩手儿。
如果非得使劲想她哩好儿,那就是她从未打过骂过俺们,多年后。俺们都不再提起她,好像她从未来过俺们陈家一样儿。
俺们只会说起那个和蔼可亲哩,总是关心俺们哩老奶奶——她哩婆婆。
「嗨,
你还嗨记哩咱老奶奶兰般,
那时(她)
还抱过你哩,
还给你做过丫丫裤儿哩……
俺想起来兰,
俺吃过咱老奶奶给俺吃哩那韭菜鸡蛋饺啧」
虽然如此,大家哭哩,看起来还真是挺痛哩!
唉!她也算不白活一回,不白做人一场,
不白嫁到俺们村儿,
这些(身后哩事儿),后奶奶已听不到,看不到。
生前,也许未曾想到,
死后哩在天之灵,也许也不想知道。
她已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
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
不再有喜怒哀乐,
不再有贪恋痴嗔,
抛下那身臭皮囊,脱离苦海,驾鹤西去,
她是一走了之,
啥也不知道兰,啥也不管兰,
可别人
还得在苦海里煎熬呀,
这日子还得过呀,还得笑,还得哭,
亲友灵前三叩首,
孝子一齐放悲声。
后来,
桌子上还摆上兰,童男童女,金纸儿(锡箔)糊哩一尺多高,是红男绿女,好像那脑袋瓜子,是个空鸡蛋(鸭蛋)壳做哩,还画着眉眼儿和嘴,
俺那时,就有犹豫的性格,三天后,让俺拿哩往坟上走时,俺竟不知道拿哪个更好,还好有个手儿快的家伙,拿了一个,替俺做出了选择。
咚噶,咚噶,两声巨响,
天空飘起两绺黑烟,是二踢脚响了起来,
现在想来应该叫『追魂砲』吧,
紧跟着,唢呐声开始呜咽,
好像有两个,一高一低,一唱一和。
前两天唢呐就响,
是响一会儿,停停,
再响一会儿,停停。
可今个晌午错(过了晌午)哩唢呐,
一响起来,就停不下来。
听哩还是那么急促。
那吹喇叭哩,也不歇会儿,
这一吹嗨唠,就一口气儿,也不喘喘兰,
一直哩响,一直哩响,停不下来。
各家的孩子们都给招呼过来兰,
有自己挑的,
有大人给的,
一人举哩一样物件儿
有童男童女,
有摇钱树,还有聚餐盆,
拿不到宝贝哩,
就给一个棒子,一米多长,
秫秸做哩,挺轻,像个挂满白雪哩松枝儿。
屋里屋外,院里院外,
到处都是穿白戴素,哩人。
一身重孝的女眷涌进屋里,
哭声凄凄,
令人落泪,
拿着童男童女,摇钱树,聚宝盆哩,
举哩白纸条棒子哩,
抬花圈哩
都簇拥在院子里,
排成不太整齐的一队,哭声雷动。
墙上贴哩一大张白纸上,黑毛笔字写哩,前来敬挽的亲友们哩名字,院里绳上搭满了一幅幅挽帐。
白纸,白纸条,
白布,白布条儿,层层叠叠,闪着白光。
到处都是那么白,白哩耀眼,
一眼看去,
犹如暮春时节,
赵州东部的梨树趟那片花海里,怒放的梨花。
都准备好兰,就要出发兰,
又过来一个人大辈儿,
又给给叮嘱几句儿:
你们几个小家伙儿,
可都记住兰昂:
一会儿(出去)唠,都使劲啼哭昂!
(你们)要是不哭,走到道儿上,让人家笑话!
那个说:
『俺哭不出来哉嘛儿办?』
「你就想,你奶奶哩好,一想就哭兰!」
『俺想不起来,』
「使劲想!」
还有个,大人说哩,
要是(你们)哪个不啼哭,
使劲磕打(就是打)哪个家伙哩屁股。
一群人,一边跪,一边哭,往前走,还有那好管闲事儿哩老乡们喊哩:『嘿,哉嘛那个小子一道儿不啼哭,过气,踹他一脚!
gou R 哩,什么物件儿,(自家)奶奶死唠都不知道啼哭!
俺啼哭兰,好像并无几滴眼泪,于是俺就低下头儿,怕别人看见唠,
偶尔,抬头,瞅瞅,竟看见,一个孩子,正拿哩那唾沫往眼上抹哩。
有个小小子,犯了浑,不抹眼泪儿,也不哼儿哼儿,似乎是看哩新奇,还咧嘴xiao哩!
跪在地上的人哭哩稀里哗啦,满大街里看热闹哩,却不当回事儿。
这个说:『你看,你看,这个女哩哭哩挺痛哩,谁拉也拉不起来,看哩是(给俺后奶奶)感情最深;你听,你听,那个汉们哭哩声儿最大。』
有人道:「这哭哩,都是假哩,哪有什嘛真情实意:
那汉们哭是骡马放屁(有声无泪),
那娘们哭是哭房子哭地
(怨公婆分家不公道,心里委屈)
——原创河北赵州陈明辉
——都是假哩,看看就算兰昂,别信
——2025年4月20日燕京哩第一场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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