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活人棺    第八话

      阴雨的小巷中,粗重的呼吸声、脚步声、重物倾覆声乱作一团,那个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白净皮囊,戴宽大的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孩,他一面咬牙狂奔,一面还仓促地回头看身后的追兵,不时拽过巷口两边摆放的各种杂物,洒在身后追兵的必经之路上,祈求能挡住他们一时半刻。

      但并没有。

      身后的三个成年人一派黑帮打扮,一阵手拨脚踢就将男孩设下的障碍物轻松推到一旁,仿佛所到之处必将寸草不生的重型坦克,卓莫书眼疾手快,从一堆施工的沙堆上抓了一把黄沙猛地抛洒向身后的三人。

      三人再次睁眼,面前的三岔路口早已空无一人。

      “愣着干吗,分头追啊!”

      在一个角落里,卓莫书靠着墙,呼吸变得分外粗重,右手已扳进了墙缝好不让自己倒下。心脏供血不足而使他的双唇渐渐脱色,额角沁出了细密的虚汗,指间的温度在剧烈运动后反而变得冰凉,雨滴细密地落在镜片上,眼前的一切都苍白无力、重影失真。听到的一切都伴随着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从小便脆弱不堪的心脏,如今就仿佛快崩裂的弦一般,只要再施以轻压,便会断裂。

      生死是阎罗提起悬而未绝的毛笔尖,只在一刹那。可是让他背负的却是那般沉重,让他不敢丝毫懈怠。

      做英雄这件事本身,就因为叠加的现实意义而显得无比残酷。

      脚步声骤然出现在十几米外的拐角,卓莫书踉踉跄跄地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

      电话亭,电话亭,电话亭……十米……五米……三米……

      后腰猛地被人抱住,黑衣人将他轻松扛起,往回走,而此时他已没了动作,仿佛已然脱力,不再做任何挣扎,眼镜也滚落到了地上。

      然而没走出几步远,黑衣人脚步一顿,浑身一凛,随后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两人一同砸进了泥坑中,溅起无数泥水。昔日里干净整洁的男孩,满身泥垢地从男人壮实的身下爬出来,他指间滑落下那枚莫乌有赠予他自保的银针,也陷入一地的泥水中。

      两腿已没有了半分知觉,全靠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手肘支撑着身体挪进了电话亭。卓莫书勉强站起身,颤抖地拨通了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

      听筒那头崩溃的哭腔打断了他的话。

      “救……救人……我、我在……涅槃……”少年的声音,干涩、无力、微弱、绝望。然后是听筒滚落的嘈杂声音,疏离模糊的咳嗽与干呕的声音,人类濒死可怕的喘息声。

      “小朋友,我们这就出警,请与我们保持联系。”警察立即转头冲同事说,“查一下离涅槃城最近的电话亭。”

      天空依旧阴沉,却不再下雨。少年一身泥泞,昏倒在电话亭边唯一干燥的庇护所,手边滚落着那只听筒。

      不远处,有两个黑色身影正向此跑来。

      “只要我还活着,不会让无餍帮的人出去一个。”

      昏暗的地下城出口,一身黑衣的莫乌有静静地倒在一片死人中,倒在血泊里,腹部的弹孔还在往外冒血,只是血液都开始凝结了。

      “亲手惩治他们,就算是死了也痛快。”

      杀人的复仇天使从空中坠落,翅膀无力而温柔地包裹着她,上面的几个血洞像白色绸缎上绽开的花。在落地的瞬间,羽毛四散纷飞。

      “在压倒一切的死亡面前,恐惧没了立足之地。”

      聂子胥仰面躺在灰黑的城市高楼大厦间,他的腿已是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然而他只是淡淡地低声自语:“莫乌有……你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醒来的吗?”

      “至少,小书会安安全全地出去的。”

      额角的血将卓清言的鬓发粘连在一起,那个发疯的无餍帮人,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拿着右手的砖块砸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原来我这样的废物,也能在有生之年尝到做英雄的甜头。”

      卓莫书仅剩最后的一丝清明的意识,也只是疲惫而满足地用力勾了勾唇角:“至少……不是在医院苍白的灯光下……”


      “真是奇怪,你又不是我们之中伤得最重的,为什么痊愈得最慢。”

      洁白的病房里,男孩的身形坐在窗前愈发显得单薄削瘦,闻声转头一看,发现正是聂子胥,他的伤尚未痊愈,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莫乌有毫无血色的唇挤出一个微笑:“你怎么也来了,没位置坐了。”

      另一张椅子上坐着的卓莫书从书本下抬起一双厚镜片,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井囚依旧穿着长袖校服,坐在床沿,齐肩短发一丝不乱,温柔地披在双肩,她只是无声地发着呆,没有别的动作。

      “热死了,你们为什么不开空调啊。”聂子胥说着从桌上抓起空调遥控器,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卓清言呼地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把遥控器抢了过来:“莫乌有说了他冷,不准开。”说完摸摸自己还绑着绷带的脑袋。

      聂子胥无语地看了眼卓清言,只好妥协。他挤过人群为患的病房,把一袋大白兔奶糖放在莫乌有怀里。

      莫乌有没有动,半晌,他叹口气低低地说:“聂子胥,你的密钥还在我手里。”话音刚落,忽然所有人都向他看了过来。

      “但是我不打算给你了,”莫乌有补充道,“并且,我希望你们……都把密钥交给我。”

      一句话像是从大炮在真空里出了膛,反应剧烈却全场静默,气温骤降。

      “你什么意思啊,我们好歹也是同患难共生死过了,怎么就这么看不起我们?”卓清言第一个炸了,她两手往床上一拍,恼羞成怒地质问。

      莫乌有置若罔闻,而是伸出一只手,手心摊开向上:“小书?清言?小鸽子?”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把手伸到谁面前,然而没有一个人将密钥放在他手心里。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莫乌有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是以为自己会大难不死还是有主角光环?无餍帮不杀你们只是因为他们想得到密钥的下落,所以才手下留情了。当初爷爷本就是考虑到我可能因时机不当被抓才分散密钥,没有让你们几个小鬼去送死。”

      “魅有一点说对了,”卓莫书的视线回归到书页上,“我自愿卷进这场纷争了。”

      “我们出身相同,”井囚平静地说,“你不会不理解复仇的快感。”

      “我是觉得,既然密钥选择了我,我就不该轻易放弃。”卓清言摸着下巴盘起腿坐在床上说。

      “莫乌有,”聂子胥站在原地,“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莫乌有逐渐露出他那招牌无辜脸,傻笑着仰头望着聂子胥:“……你还要什么解释,我……你不都知道了吗?”

      “知道你从哪儿来吗?光是这些还不够。”聂子胥没有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直接逼问道。

      “你……在说什么?”莫乌有尴尬而不解地眨眨眼睛,求助地看向另外三人,可除了卓清言一脸茫然,其余两个闷葫芦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请你解释,在我们初至鬼市时,你如何提前预知棺材里躺着昏迷的无餍帮人;你对鬼市里所发生的一切为什么会有尽在掌握的表现;还有你和魅私底下……眉来眼去,到底又因为什么?”

      莫乌有听见“眉来眼去”一词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还有,既然你不是无餍帮人,我以前问出的那些问题,你似乎也全未正面回答,只是以遭遇暂时洗清了疑点,但是这样难以令人与你交心,你如何自证目的纯良?”井囚接口道,她平日里不与常人对视,一旦对视,眉眼间必尽是杀气。

      “我……”莫乌有回避开两人灼热的目光,右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铃铛。

      “班长,井囚……别问了。”卓莫书猛地从书后抬起头,“现在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以后若要一同乘船,怎么能忽视水下的鱼雷?”井囚质问道。

      “呃,那个……我是觉得,其实不一定非要交心,每个人留一点自己的小隐私,还是可以的……嘿嘿嘿……”卓清言试图以傻笑挽回僵局。

      井囚没再反驳,似被说服。

      “好啦你也是,聂大班长,”她又话锋一转指向聂子胥,“做人要学会变通,大家要和和气气地一起干大事!”

      “行行行,瞎掰辩不过你。”聂子胥摇头,抱臂靠着墙冷冷地旁观。

      沉默了片刻,卓清言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那我们……是达成和解啦?”

      没人发出异议,除了聂子胥鼻腔里轻轻发出哼的声响。

      “那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这次死里逃生?”莫乌有打趣道。

      “我看是庆祝在老妈的严刑逼供下大难不死吧。”聂子胥阴阳,卓家姐弟暗地疯狂点头。

      “唉呀不想那些了,该想想作为天选之子拯救人类的精彩未来,简直太令人想入非非了……”卓清言双手握成一团作幸福遐想状。

      井囚露出极不理解的神情,只是勉强笑了笑。

      “既然大家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要不……就取一个响亮的队名吧?”卓清言继续亢奋地建议道。

      “幼稚。”一旁看书的卓莫书眼都不抬地轻笑并评价。

      “双手双脚赞同!”莫乌有表情顿时明朗起来。

      “我随便……”井囚尴尬地往众人旁边挪了挪,似乎想与他们撇清关系。

      聂子胥则一脸黑线,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们高兴就好。”

      “叫莫逆之交吧。”莫乌有的声音淡淡地从众人的声音后传来。

      其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唉?你们怎么有文化的人都不吱声了?什么意思,谁来解释一下?”卓清言试探着看向弟弟,发现他的注意力不在书上了。

      “‘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逆,就是没有抵触,感情融洽的意思。”卓莫书喃喃道。

      “还有一层,莫逆之交四个字的首字母,对应我们每个人姓氏的首字母。”莫乌有补充道。他的表情鲜有的平淡,甚至眼底有一抹落寞,让聂子胥想起他第一次提起自己名字来历时的神情。

      “这名字那么有内涵,想出来多久了?”聂子胥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想出来……好久好久了……”莫乌有梦呓般地低下头,厚厚的睫毛遮住了碧色双眸,回答声含混不清,似乎带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啜泣,但当他抬起头时,嘴角却噙着笑,“我那么有文化,夸夸我?”

      聂子胥看着那双没有情绪又似乎满是情绪的双眸,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暑期已然过半,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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