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宫墙》第四十一回

第四十一回 山泽损

天台路,几重幽?宗师梦见了赵尘颖,却是她四年前的样子,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两个人都沿着街边行走,于邮局门前相互撞见了。那时候的赵尘颖没有体育成绩的荣耀加身,没有身披战袍的气概,只是一个清秀质朴的小女孩。宗师拉起她的手道:“尘颖,我们订过婚,你是我的未婚妻,今后我们一起来回。”赵尘颖摇头道:“我们没有订过婚,我家规森严,在二十岁之前,是不能恋爱的。你若想要一个女朋友,可以去找白如梦。”说毕,赵尘颖便离开不见了。

想梦见赵尘颖十分难,思念一个人越重,和她的春梦就越难织成。此时在梦中,宗师只觉得四野一片白茫茫,将要恢复到“神人无梦”的状态。今夜好不容易睡到赵尘颖床上,怎可以无梦?幸有《僧伽吒》心法,他便用此心法追梦。正是:

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忽见眼前一片波光粼粼,正在瘦西湖边的围栏之旁,他和赵尘颖手牵着手相对。这长长的手指,充满着韧劲,还有手指间强盛的血脉流动,不是李春湘等人的,只有赵尘颖才有。她为何来访?在扬州的这些天,自己有多半的天数都盼着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曾动念到北京训练队去看她,只为自己是个疏放不羁的在野之人,弹惯了濯耳采薇的曲子,不谙世俗中的进取,怕耽误了她的前程,终于没有成行。以赵尘颖的精明,不会无缘无故的来。王凤,王凤教给自己的曲子在耳边回响,要装,做那个被招降纳叛的叛,趁机取了赵尘颖的红丸真铅,抵押自己的自由给她两年,然后对她摊牌复归自己的天命!伤害啊,伤害,赵尘颖另选一个丈夫也未必没有伤害,自己又何苦做那至清无鱼的蒸馏水?

赵尘颖果然开口道:“我终于忍不住来找你了!还要和我赌气吗?”大师道:“不赌气了,我放缓自己的事业,陪你去北京。”赵尘颖将手搭在他肩上,眼神痴痴地道:“这便好了,我又有了依靠。当初你的口气几乎要把我吓着了,‘玄学界一日无我则江河倒流……’,我一个小小的赵尘颖,难道是亡国祸水?是我通过迷惑你毁了玄学界吗,你说!”大师无言以对,口气弱弱地说:“我做事不够灵活,跟你处了好久才有一点点改变,愿你不要怪我。”赵尘颖方才笑了,低头含羞道:“咱们回家一趟,请亲朋好友,喝我们的订婚酒。”大师揽过她的腰臀,手故意往下放了一大节,长舒一口气道:“也该回家一趟了!”

且说摆过了订婚酒,大师频频出入于赵家,他两个都是名校高才生,引人羡慕。数日后,赵尘颖陪他来到扬州,进了学校,亮出军中的证件,对校方说:“我们调用周神松这个人做体能教练,帮我单位争取荣誉,请准许他脱离学校较长时间,期末考试成绩都给他通过。”不多时调停好,他只待陪赵尘颖一起进京了。二人随意在瘦西湖游玩,大师叹道:“天子脚下,是否还有这样的随意和自由?此刻反而不舍得走了!”赵尘颖挽起他的手,安慰他道:“我记得《庄子》里面有一段文字,好像说一个女俘虏,天意让她暂做俘虏,是为了让她做王后。待她成为王后时,回看自己的哭泣和忧虑真是可笑啊。北京很好玩的,适合你的性格,你的才华到了那里才能使得开。”大师道:“你是掌舵的人,我是你怀中的小兔。”赵尘颖一声娇笑,得意地往明月桥上去蹦,对秋风挥着衣袖。

二人一起生活在北京也有数月了。且说这一天赵尘颖急着有事出门,催大师道:“快,我的军服呢?”赵尘颖一边穿军服,一边道:“你为什么总是锁起我的军服,让我出门拿不急?”大师道:“我看惯了你来八一之前的样子,心念转不过来。这身军服让我从平等恋爱变成了从属,若平时没事我就将它锁起来,不放在随眼可见的地方。”赵尘颖道:“这么小心眼。”说着便出去了,大师望着她背影,叹道:“我只有两年时限,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且说时间飞快而过,这一夜赵尘颖在大师怀里道:“韩国人悄悄搞事情,岂料被我们的谍报人员侦破了。到二〇〇〇年,跆拳道要列为奥运会项目,韩国人也不知道向外送了多少礼。我的任务,就是要拿到九八年亚运会的金牌,千禧年奥运会至少要拿到银牌,打破韩国人的垄断。”大师为难道:“尘颖,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蹴而就,要这么熬人?”赵尘颖道:“你没有体育精神,说话就像仙侠片中盗宝的狐狸精。你若有资格上场去打斗当然能赢,只可惜你没资格,抽血化验里面全是违禁成分。体育便是这样,当然很慢。”大师在心中暗自叫苦。

这一日大师终于对她道:“尘颖,我要回家了,不能在北京陪你打拼了。”赵尘颖将眉头拧得紧紧,道:“你怎么可以回家去散漫?你怎么可以对我欺骗?”大师颓然说道:“我在家里等着你退役,然后团聚,这也不算是欺骗吧?我过不了在北京这种紧张又刻板的生活,当初答应为了你延缓自己的事业,可也不能一直拖延下去。”赵尘颖疑惑地问道:“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呢?”大师急促地说道:“门派!我将创建永恒不灭的门派,胜似于历史上任何一个门派,用我门派的精神和真义滋养国魂,为危机重重、无力再发展的中国文化续命——这是我的理想,和你心中的金牌同样重要。”赵尘颖惊醒道:“我是离不开北京的,你忍心要把我舍弃?”大师正要回答,却看见那双伤心的眼睛,自相识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心志宽宏的赵尘颖真正伤心过,此刻那双眼睛闪亮如琥珀,层层幽光如阳光斜照下的宝石,那么多的感情变化深藏在其中,仿佛有数只眼睛叠在一起,王小米的纯洁和清透,胡琛儿的善良和直白,都已经叠在里面,被赵尘颖的眼睛溶解成一道一道的光线。大师肝肠寸断,痛声呻吟道:“我若不走,做个被招降纳叛的小卒子,反反复复的小叛贼,还有女人可以抱!”赵尘颖忽然将他推开,冷声道:“你一定要走!你既然决意要做圣人,还有什么不能决绝的?”接着又毅然道:“成吉思汗、穆罕默德可不是你这样,别让我不放心。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此时你对我的冷漠是一种爱,我已不再伤心,只等着看你雄雄壮壮地从这里走出去!”大师走出,身负着赵尘颖的嘱托,他不敢回头。

茫然地走向车站,大师叹道:“原来是这样的结局,我和赵尘颖都失败了,谁也没有跟从谁。我骗了赵尘颖,得到了两年的同居经验,仅限于此。”又想到当初摆了订婚酒,镇上谁不知道,如今独自回家,当受尽嘲讽,今后的日子不得好过了。只觉眼前一道一道的白光,洗去了人流,洗去了京城里的车辆,洗去了路两旁的大楼,宗师终于梦醒,此时正躺在赵尘颖房间里的床上。

梦,飘飘摇摇,尚未散去。从大手印的法义上讲,梦也是非常稀薄的物质,只不过它是一种微体。宗师凝气成盏,吸收着房间里有关赵尘颖的一切信息,顷刻吸尽。又取出头发、指甲、头屑、油脂等物,用少许怀爱法水溶化了,和一夜春梦的信息和在一起,一粒独特的灵珠便生成了,里面有一个魂力微弱的赵尘颖对着他眨眼睛。

此时在房间里已经无法施展,大师溜出赵家院子,将身体冉冉升起,飞到东郊上空,自伏蔵中将反模取出,铺在空中,将包含赵尘颖形象的那一块切割下来,将其再次反铸,与灵珠融合在一起,赵尘颖的性格便输入到赵氏的躯壳形象中去了。只是那身体太轻,还需要反复祭炼,才能增加体重,有真人一样的感觉。大师把灵质的赵尘颖收入伏蔵之内,又将那千余人的反模也收了,方才回到地面,只听得鸡鸣声从远处传来,东方初露霞光,已经拂晓了。

依此手段,大师将五朵金花的躯体连同性格都造齐了,携唐甜甜和璩望舒一起回到扬州。经不住他每日祭炼,那五个再生人吸收了天地间的精微物质,每人皆有三十斤左右的重量了,且能有一些简单的对话和动作。

这一日宗师对甜甜、望舒二女道:“乡情馆还差一步就建好了,我们去商城买五套衣服,给他们穿戴。”大师和甜甜相互补充描述,依据每个人的身材,配好了衣服。回到住处,大师让二女各自回房,待五分钟后过来。他自己在厅内,随手一划,五具身体挨着墙摆开,或颦或笑,个个娇憨。这五人都有简单的灵识,围着宗师缓缓而行,王小米喊“洪吉童”,赵李春湘喊“天子哥哥”,其余三个喊“周哥”,一时好不亲热。有诗为证:

灿灿金花开五朵,芳名震耳在娑婆。

情浓爱渐乡情馆,厮守风流第一科。

唐甜甜抱着衣服来到厅内,见了这场面,魂不守舍,一声惊呼,向后摇晃,被璩望舒抱住了。待定了神,给这五个人形穿衣服,一穿一惊心,穿了多时,才渐渐穿好。唐甜甜捂着胸口,抱着再生的自己,道:“啊呀,好刺激!望舒姐姐,用我们当地话说,这叫小孩裤裆里的饹粑——不是犟的。他真的把五朵金花凑齐了!”璩望舒笑道:“果然不是糨的,你们那儿人杰地灵,五朵金花个个美艳。”大师接道:“尤其是前两位,赵尘颖和王小米,她们两个站在一块的时候,感觉到地面都为之倾斜了。我爱她们,爱生养她们的那一片水土。有人劝我努力表现,或许可以留在扬州,我想了一想,还是罢了。如今有了乡情馆,我就更不乐意在异乡工作了。这五个再生人需要回到家乡,和生她们的水土绾合在一块,才算是永恒。”唐甜甜骑上大师的腿来,道:“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种解决方案的?”大师道:“就在我在暑假里见到马斩岩之后,他眼中的疯狂提醒了我,他想做到的,我可以实际做到。”正是:

心是工画师,能造世间法。

至此大师每日祭炼,将那五个人形炼得更加灵秀,越来越迫近真人。直到百日期满,难以再有提升的空间,方才作罢。此时已是寒冬,龙文雪前来值班,唐甜甜交接后回家乡去了。

这天大师握住龙文雪的手道:“不知不觉,已经是临近毕业的学生了。回想起来,如梦似幻,我的路竟然是这样。哎,草草读了一个二年制的师范大专,没有真正读大学的感觉,真是仓促。文雪,以我的性格,是不愿就这样妥协的,我还有好多计划,换个户口重新考学之类的,将大学生活再重走一遍,弄个真正的非师范类本科,当回真正的大学生,把江苏教育欠我的美好生活拿回来。你们还这样陪着我,生活才有意义。不应该这么早地工作啊!”龙文雪道:“这样就有人骂你浪费教育资源了。”大师道:“夏虫不可以语冰,工作要来得晚才有幸福感。明年我刚刚二十岁,还是个小孩,正当学习的年龄,教育局非要塞给我一份工作,而且不许改行,你说我啥感觉?”龙文雪道:“感觉被拉了郎配,就像你前几天看的那本《奇婚记》一样。”大师道:“也不是因为现在大缺特缺教师,这里面另有门道。缺教师固然缺几个,也不至于拉郎配套我这样的学生,主要还是地方政府利用‘缺教师’的旗号搞钱,并给干部子女们腾好岗位,这就需要把坏岗、差岗全部甩给劳动人民的孩子。‘缺教师’被夸大了,玩弄岗位的指派才是真的。不信你看,那些学历比我差的,自学考试的学历都可以参加政府岗位的招人考试,而我们这一批,一旦被“师范”两个字粘上了,就只能当教师,不许参加各种考试。哼,如此颠倒的制度,岂能服人?待我分配了,我悄悄溜出来,再考一遍学。”龙文雪无奈道:“你追求的是封建教育,不是古代有些中了科第但嫌岗位清冷的,一怒重考,朝廷都是允许的。”大师道:“古代合法,现在只能偷偷摸摸,还不如古人宽容呢。惹出我的气来,我一辈子只考学,不工作。”

却说宗师说了这些话,不免有些心虚,担心自己做不到。他放弃了复读的机会,匆匆读了两年制的大专,只因有几个女人追随闹腾,倒贴倒送,让他在高中里呆不下去了。如今犯悔,总不能责怪到李春湘、胡琛儿等人身上,况且他身体的秘密没有守住,最终还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能无限制地怪别人。他随意抨击了一阵地方政策,也就罢了。

如今且说凑着元旦,九三级沛籍学生要搞一场聚会。扬州大学内九三届两年制大专师范生共有两个班,沛县学生共有五人,二男三女,宗师也在其中。其余四个对宗师反复说,一定要赏脸参加,都快毕业了,还没有真正聚会过。

在一家招牌为“淮扬名吃店”的酒楼里,六人依次坐定。五人之外,有一名晚届的女生,名叫卢静,为巴结武书记的侄女武潇,也来参加。待凉菜上满,炒菜上了二道,众人都斟上了酒,一起祝道:“欢迎一九九五年的到来!祝我们九五年更幸运,顺利毕业!”众人轮番敬酒,在座的只有两名男生,另一人名叫崔磊,他与宗师碰杯道:“你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总把你请来了!”另一名女生徐婷婷笑道:“他平时在辟谷呢,同学吃饭他从来不参加。”也来敬了一杯酒。大师怫郁道:“都一九九五年了,我的心还停留在九三年呢!”

卢静反复敬酒,在座的只有王玲是不喝酒的。此时卢静将一杯酒递到大师跟前,道:“学长,祝你事业有成。”大师道:“学长这两个字是叫不得的,想让我喝酒容易,只是‘学长’这两个字再不要叫了。”卢静好奇,问他为何忌讳“学长”这两个字。大师道:“我看到拜伦伯爵的传记,说拜伦所在的一所中学实行学长制,拜伦受不得那学长的束缚,用小刀刺穿了校方给他指定的学长的手掌,成为叛逆英雄。从此‘学长’两个字在我心中就成了个贬义词,千万别这样称我。”众人都笑道:“原来是与拜伦共情了。拜伦是名闻世界的大诗人,你将来也要做个大诗人呢。”崔磊道:“周兄会写诗吗?既然能写,为什么不发表到校报上?”大师表面说笑,心中暗想:“这些人都是干部子弟,投机的纨绔,除了王玲还算朴素,其余诸人真是没趣,跟他们在一起浪费时间。”此时只见崔磊不停地卖弄自己在县城的关系,讲父母和亲戚如何打官司厉害,不可能赢的官司都赢了,铺排出一桩桩绝地反杀的案情,将卢静等人听得热血沸腾。

崔磊表演了一回,徐婷婷也受了沾染,大叫着自己家庭优越,背景深厚,将来是要做最年轻副局长的。王玲问道:“不是下达了师范生不许从政的文件了吗?”徐婷婷鄙夷道:“那是给外人看的,我们家是谁!我要改行,他敢拦我!我就是要读师范,师范生的学历比自学考试和杂牌大学的含金量高,虽说专业不好,改行很难,但一旦改行成功,前途远大!”此时武潇也激动起来了,给自己斟了一大杯酒。

酒至半酣,席上话风一变,三个纨绔都骂起一个人来,原来沛县刚刚换了县委书记。新书记名叫薛俊,是从外地空降来的,他用自己的一套方法大力治理沛县,刚愎自用,将过去的方法和理念全变了,惹恼了当地旧臣豪绅,故多有人骂他。此时武潇骂道:“原来的武书记是我家叔叔,为了沛县的发展不遗余力,当地人民没有说我武叔叔不好的。更何况,沛县人才有资格管沛县事,他薛俊是下邳人,一个外来户,凭什么在沛县作威作福?老沛县的功臣不许,将来还必须是我们沛县人的天下!”徐婷婷道:“薛俊确实刚愎自用,县城的铁栏杆全都用钢锯截了。街上的商铺,每家都要装霓虹灯,不装霓虹灯不许营业。”大师问道:“为什么要截铁栏杆?”徐婷婷道:“他嫌铁栏杆太高了,要换短的。”只听崔磊道:“老县委书记武书记不但是潇姐的叔叔,还是俺远一层的舅舅,舅舅深沉多计谋,是不会向薛俊认输的,更何况舅舅人脉广,咱们树大根深,还要团结一致,将权力从外地人手中夺回来。”这一群老沛县被动了奶酪,个个悲愤。

隔日后,大师问了李春湘方才知道,政界的新时代也到来了,今后委派官吏要严格遵循地方回避制度,各级党委、各级政府的第一把手都不得由本地人担任,以免当地人坐熟坐大。大师又问道:“这薛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李春湘道:“是个城建狂魔,来前他会把县城扩大,运用一切手段集资。沛县变得好看,他就要调走了。这人非常独断和冷厉,所以招人烦,原来工作过的地方,到处有人在骂他。”

李春湘又说起,薛俊初来沛县,以“企业家热爱沛县话乡情”为由,将一群企业家、老板请来聚会。会开到一半,薛俊露出了真实面目,道:“你们能有今天,都是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产物,在座的各位谁没有过偷税漏税、违规操作?如今我要打造一个新的沛县,你们都要出钱出力。若相信自己没有毛病,经得起查的,可以立即从这个会场走出去。”在场的人都被薛俊吃定了,每人都捐了钱。宗师道:“这风格何其老土?”李春湘道:“这就是旧社会的法子,刮地皮。还有更恶劣的,为了捞钱,肖俊对外贩卖学历,幸而他的权位控制不到高校,只有一所中师学校供他贩卖。交三万块钱,不论分数高低,都可以录取为小师范的学生,毕业后安排当小学教师。”大师叹道:“整天地批评我们师范生守不住清贫,不热爱教育,到底是谁毁了教育?谁又有资格说我?”又对李春湘道:“这倒是你父亲提升的好机会。薛俊习惯于在众怒中安排工作,对于下级人员他多数不信任,接下来提拔干部他会更加仔细,会有一部分熬资历的人被他弃用,你爸诚恳本分,不拉帮结派,估计会升上去。”李春湘听了,暗自得意。

且说这一日,大师被班主任赵苌叫进了办公室。只见赵苌笑道:“听说你会打太极拳?”大师想道:“我一直在隐藏,躲避班里的集体活动,要不要说真话?”正不知如何回答,班主任道:“你是会的,我见过你在自习课上和同学比划,同学和你闹着玩,你用的是太极。”大师含混道:“会一点,打不好。”赵苌道:“这太极拳的第一式‘金刚捣碓’我总是打不好,你来打一遍试试。”大师便施展了一遍“金刚捣碓”,赵苌道:“这已经相当好了。你在学校里隐藏得好深,每次集体活动都抓不到你。”大师被他触到了病根,忙掩盖道:“我曾经在高中辍学,且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虽说没有登记,也是民间的事实婚姻,所以我很害怕,不敢抛头露面。”赵苌叹道:“原来是这种情况!这也情有可原。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近两年我们扬州市特别重视太极拳的推广,想办一个万人太极拳表演,邀请总书记、国家总理来视察扬州。为组建万人方阵,各所高校都要出人的。我们扬州大学也要有一个小方阵,咱们班去打太极拳的就是你了。”大师没有推脱的余地,只得应承。

其后的每个下午和周天,扬州大学百名学生都要聚到一起,练习四十八式太极。这四十八式太极拳虽说是简化过的,可要打得轻灵潇洒,并非易事。不觉二十日过去,又到期末了,匆匆考完了试,放了寒假。这晚大师对龙文雪道:“明天就要返家了,只怕家乡另有许多变化了,既想回,又不想回。”龙文雪道:“茶陵在徐州等着给你接风呢,要不要停留?”大师道:“我的担心正在于此,我不能在徐州见她。地球上的女人都是有监护人的,并不是男女之间得到了快乐就有罪,其罪来自损害了对方的监护人,让监护人没有名誉。只有让茶陵远远地跑来找我,我才说得清。在我的一艳天上,很多天女都是直接化生的,没有监护人。我来这个世界之前,略知道它有些低级、繁琐,如今身在其中,步步受制。还有那赵小鸾,对我患了依赖症,我总是躲着她,躲得好辛苦。”次日黄昏,大师的身影出现在小镇上,龙文雪躲去兴华旅馆照应。

回家以后,大师万事小心。待到大专毕业后,自己将要是个社会的人了,这社会的人,就是要被人视为工具人,总有人算计着你来利用你的,一旦利用不成,怨谤就来了,甚至反目成仇。将要毕业的大学生是最难做的,把自己表演得工具性太强,会激起某些人奴役、压榨自己的愿望,将来不好收场;若表现出对工具性的不屑,还像争演洪吉童的时候一样任性施为,没有工作单位愿意接纳自己。他父母见他为难,郁郁不欢,问他缘由。大师知道是说不通的,简单道:“读高中的时候意气风发,因为有万种可能,没想到升了一格却是个专业不好的师范生。如今没毕业,工作去向还有数种可能,一旦毕业,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或许就是最差的一种,被迫去教学。如今严格限制教师改行,教师工作再也不是跳板了,我前程暗淡,怎高兴得起来?”他父亲劝诱他道:“教师和教师不一样,关键在于如何做人。将‘做人’两个字弄透了,虽是一名俸禄轻微的教师,却可以赢得社会的无限尊重。”大师叹道:“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咱们中国人,越对于地位低的人,道德要求就越严苛。成吉思汗抢女人,谁去认真批评过他来?孙某某卖国杀记者,后人还不是为他遮掩。‘虽是一名俸禄轻微的教师,却可以赢得社会的无限尊重’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因为中国是一个一俗到底的世俗社会,他先看你是什么地位,然后才给你道德评价。你‘俸禄轻微’,那便是预先有错了!俸禄微薄的人努力工作,是以命赎罪,是挖肉补疮,而不是真正的光荣。”周父见儿子被大道理蒙了眼,不去注意脚下的实际,心里忧愁。也不知道他怎地在扬州读了近两年书,学校难道不应该教给他爱岗敬业的思想吗?怎么一点也没有体现呢?

这日中午,只见周父的一位同事兼朋友来,大师猛然警醒:快跑!托故便要走。他母亲责怪他道:“家里来了客人,你应当热情招待,抬腿便要跑,这叫失礼。”大师道:“我已经猜到了,这是我父亲请来的说客,劝我热爱工作的。一个人爱什么、不爱什么,那是上天注定好的,谁也无法改变。”说着便逃开了。周父见自己的计策被他识破,只得作罢。

大师逃到了芦苇荡,这个冬天,芦苇没有被收割,可以到里面去藏一藏,这令他心中欢喜。抬眼又看到中学操场里,砖料和沙料堆积成山,还搭着数个帐篷。走过去问了看料的人,才知道是要建一所新小学,小学和中学操场互换地皮了。这两年家乡正要大变,过去的痕迹越来越少了。在这操场的南外侧,他曾经撞倒了谌柳柳;在西侧,他曾经回复赵尘颖,替她解忧,收下了一个美好的感谢;在东侧沟边,他助柳生击倒马黑关,逼得沛县武校的一个小子被迫跳了沟。再向东,在操场东面的几户人家之后,他把自己的初吻给了魏灵凤……这些事迹,以后再也找不到事发点来对查了。

他问自己,你的心怎可以如此苍老?你还不到二十岁,魏灵凤也不到二十岁,你若苍老怀旧,让胡琛儿如何能活得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变化的只是现象,是低级生命不可靠的感觉。凭什么你觉得把握不住,就认定这个世界不停在变?一种形而上学的建构,摆脱表象的干扰,追求永恒不变,是历代修行者共同努力才得到的一点点真理,后人修行才有法可依,自己不可再为流变哲学所浸染了。世人愚昧,只知道骂形而上学是坏的,却不知道流变哲学更是坏的。把流变哲学的恶发挥到极点的便是前苏联,既然有流变哲学,我便用流变哲学来要求年轻人,要你天天生出变化,要你不怕流血断骨地为我而变。你付出痛苦变了,在上者便赞你一句“燃烧”;你留恋安逸没变,在上者就骂你“腐朽”。前苏联的多少年轻人都被流变哲学毁了!不可以让这种学说继续蔓延毁了中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便是要替形而上学洗去污名,让形而上学重新发出光彩。想到这里,宗师又振奋起来,越过操场,大步走向北郊,欣赏残冬的美景。正是: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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