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奶奶经常让我帮她给老家写信,地址我至今记忆犹新,河北省沧州县泊头镇王孔村(当年沧州还是县城),信都是寄给三爷家里,但每次都是写王**代转,他的名字我已经模糊了,长大了才知道,王**是我姑奶的丈夫,他和三爷同村,姓王,是村书记,当年在王孔村很有威望…
每次,帮奶奶写信都带着些许的得意和嫌弃,有时还有不耐烦。一是觉得自己长大了,终于让“大人”有求于我了,心中难免窃喜,二是嫌弃奶奶说话冗长却向来没有重点,三是觉得明明可以打电话,非得写信,而且还要寄照片,老家人认识我们吗?看照片分得清谁是谁吗?
带着这样的情绪,我总是擅自篡改奶奶的原意,而最后的成文风格,全凭自己的一时兴起,如果正着迷文言文,则全篇字句精简,用词生僻拗口,若是正钟情于西方的经典名著,则文字里总是有藏不住的浪漫气息…虽然每次写信,都是由我和奶奶一同完成,但我俩的关注点完全不同,奶奶恨不得把最近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如数家珍的塞进信里,而是我则放更多的精力在措辞上,怎么表述能显得我比较有文化,用这个词,老家人会不会觉得我学习很好,写连笔字,他们是不是能猜到我学过书法?…小孩子的那点自大妄为全藏在一封封写给老家人的信里。
直到爷爷奶奶双双离世,为了完成他们的遗愿———安葬在老家的祖坟,我们依据老家的风俗,大概是又等了一年,选了个良辰吉日,带着爷爷奶奶的骨灰,一家人浩浩荡荡,哭天抢地的回到了我曾一次次在信封上写下的地址里。那一年,我大三,家人坐火车从吉林出发,我则在天津站上车与他们汇合,至今仍记得我在站台上看见老爸时的心情,悲恸而兴奋。悲恸爷爷奶奶的离开,更痛心于他们的决定,为什么要去那里安葬,离我们好远,同时又兴奋着我终于可以去信邮寄的地方瞧一瞧。
然而,那里的一切惊呆了我的想象!在老家,有和我老爸长得非常像的球叔(三爷的儿子),而球叔的孩子特别像姜达小时候(姜达是我老叔的儿子),三爷比多年前来吉林时明显苍老了,而苍老的三爷特别像爷爷年老时的样子,他们甚至戴一样的帽子,穿一样的衬衫,我想问,“三爷,你这帽子是我爷的吗?好像啊!”可是没等问出口就哽咽了。二姨奶和奶奶长的太像,像的让人恍惚,硬塞给你苹果吃时的神情更是一模一样,我和虎哥在二姨奶家的炕上嚎啕大哭,说当年我奶就是这样硬塞我们东西吃,我们不但不吃还总埋怨她。我在三姨奶家的院子里看到了枣树和一麻袋一麻袋的枣,他拼命的往我姑兜里塞,不住的说多装点多装点,实在装不下了,她又跑进屋拿出来一兜酒枣,一看就是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个个粒大饱满,酒香扑鼻,跟小时候奶奶拿给我吃的一样,我拿起一个,含在嘴里,特别想哭。
更让我震惊的是,三爷家的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玻璃相框,里面有很多很多照片,有三爷家的全家福,有我们家的全家福,更有二爷家的全家福,当然,那些照片有很多是伴着我曾经的信邮寄过来的,在那些全家福里,有小小的我,有上小学的我,有长大后的我…原来,这些照片真的有人看,他们分得清谁是谁。
爷爷奶奶的墓碑刻好了,老爸情真意切的写了一篇墓志铭,一并刻在了墓碑上,为了方便阅读,老爸让我把墓志铭描成金色。球叔带我去文化用品店买毛笔,老板娘说,“你要哪一种呀?毛笔可是分好多种啊,大狼毫,小狼毫,还有写小楷的…”没等我开口,球叔很自豪的说,“你都拿过来吧,我们婷婷是学书法的,字写的可漂亮啦,她会挑。”我惊讶的看着球叔,他接着说,“咱家还有你的书法作品呢,你三爷宝贝一样放在箱子里,我看见过,写的可好啦!”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我期待的场景吗?老家人知道我会写书法,他们认为我写的字可好看了,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除了汗颜和惭愧,还有更好的词形容我的心情吗?
爷爷奶奶的骨灰顺利的安葬在了祖坟,站在一座座墓碑前,我认真的听长辈讲这个家族的故事,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他们执意要回来。对于他们来说,闯关东是无奈之举,固东北土地肥沃,地广人稀,然这里才是他们的家!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根,什么叫血缘,什么叫骨血。
爷爷奶奶安葬的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离不开三爷一家的忙前忙后,日夜操劳。同时,也离不开姑奶一家人的鼎力相助和大力捧场。之前我说过,当年写信都是让姑奶的丈夫代转,姑奶的丈夫姓王,在村里很有威望,而这个村叫王孔村。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在农村都要生儿子,我不再义愤填膺,指责他们封建守旧,因为当我发现只有三爷一家留在故土,而三爷只有球叔一个儿子时,我仿佛看到了,球叔就是一颗大树下不断延伸的根,而当这颗大树只靠他一个人支撑时,我感受到了他的孤独与沉重,那一刻,我很心疼他…
时隔多年,关于老家的一幕幕我仍记忆犹新,关于替奶奶代笔写信的一幕幕我仍耿耿于怀。多希望回到从前,奶奶说,婷婷,你帮我给老家写封信呀,直接把咱过年时照的全家福寄回去。我说好呀,然后我端正的坐在桌子前,一笔一划的记录奶奶绵长的牵挂与思念。如今的我才明白,对于满鬓斑白的奶奶来说,给老家写信,更像是一场庄重而严肃的仪式,是对故土和故人的祭奠与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