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时候,越是真实存在的,越是欲盖弥彰的虚伪。我们都喜欢一叶障目。
高架桥上,路灯下。
闪着双闪灯的汉兰达越野车突兀地斜停在道路一边,汽车的右前轮不偏不倚地压在那道被灯光映射得愈发惨白的白色实线上。发动机方才熄火不久,排热系统还在嗡嗡运转着。驾驶座的车门敞开着,仿佛像是在面对着平整的柏油路无力地控诉。吕丘北有些颓唐地靠在车门上,不停地吸着手中的香烟,淡灰色的烟气缕缕向上飘动着,将明亮刺眼的高架路灯炫目的光线遮掩得虚虚实实。香烟随着吕丘北的动作一明一暗地燃烧着,吕丘北好似要抒发情绪一般猛地吐出一口烟气,反倒被刺激地干硬咳嗽了几下。
汽车不远处有一排交通监控,不辞辛苦地隔着相同的时间段对着吕丘北的汽车爆出一阵闪亮而雪白的闪光灯,好似在催促着这辆郁郁寡欢的汽车快点离开这处本应该安静的地方。
视线不远处的北山区CBD的霓虹灯倒是一直闪烁着,看起来繁华似锦。吕丘北知道,那处地方只可远观,顶多只是浅尝辄止。这个钟头,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接近凌晨两点——霓虹灯笼罩的街道早已经空无一人了——好像那繁华也只是一个分时段的东西,到了该休憩的时候,也由不得欲念的贪恋。这样看来,繁华也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玩意儿。而那些匆忙的人,在热闹的夜场中放肆着自己的孤独。夜晚的放肆中总是带着鱼龙混杂的危险——
张娜安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身上盖着吕丘北那件裹挟着一股香薰味道的大衣。方才的晕车,加上一天的紧张工作,张娜这位经验老道的法医,终究还是坚持不住,暂时回归了一个普通人的状态。
电话告知了张新河自己和张娜的情况,吕丘北无可奈地忍受了一番张新河在焦躁中的怒吼,也惊叹于这位刑警队长在盛怒之后立刻通情达理的神奇功力,“我安排队里值班的警员去接你们。”同时也紧张地询问了陆良的情况,不过暂时情况应该是稳定的,“陆良还在接受抢救,不过医院那里来电话说,没有太大的危险。”
只是,不知道那位值班的警员是什么情况,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还没有看到那位警员的身影。其间倒也路过了几辆空载的计程车,不过那几位司机也只是略有担忧似地降低了车速,有一位甚至还出于关心一般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就像是英国的贵族见到年轻貌美的小姐——那样的彬彬有礼。但是司机们看到不远处那个爆发着白色闪光灯的交通监控,看到那个硕大的、圆形的“全路段禁止停车”的标志,还是意犹未尽地踩了油门。
让吕丘北内心巧妙窜起的一丝希望,被决断在两个渐行渐远的红色尾灯里。
汉兰达驾驶仪表上的燃油告罄警示灯不依不饶地闪烁着。张娜有些不舒服地微微侧了侧身,不自觉地将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些,只是那香薰的味道有些太过浓厚,她疲惫的眉头固执地紧紧锁着。吕丘北微微眯着眼睛,唇齿间焦油和尼古丁的刚硬味道让他的嗓子干涩不已。晚间的风带着湿气,拍打在身上是一种绵延不绝的凉意,如同半空中弥散的平流雾,将一片星空修饰得伪善不堪。
身上的警服穿着有些厚重,吕丘北将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熄了,看到皮鞋脚尖底下挤出几丝毫无生气的烟气,吕丘北将警服缓缓脱下来,扔到汽车座位上。只穿着一件短袖polo衫,果真感到神清气爽了不少。不过依旧难以掩饰心中的焦虑。吕丘北拿起手机,拨通了刑警队的电话——
“喂?”听筒对面的声音很年轻,应该是那几位来见习的小警察,还带了些许惊慌的感觉,是那种青涩稚嫩的味道。
“我是吕丘北。张队前面安排了警员来高架接我,怎么还没有到?”吕丘北的声音透露着疲惫和不耐烦。
好像这种不耐烦让接听电话的年轻警员心中更加惊慌失措了,“啊...张队安排小李去的。小李应该...一个多小时前就开车出发了的。”年轻警员的声音突然多了一种恐怖的感觉,“小李的开的那部车...已经在博雅路十字路口停了将近半个多小时了!”
吕丘北心中咯噔一下,一种恐慌的空虚感慢慢地填满了胸腔。他突然感到一种垂坠的感觉,眼前的灯光好像变得四下里乱晃,脚下不自觉一个踉跄,幸好一把抓住了车门的把手,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快去博雅路看看!”吕丘北声音有些颤抖。稍微镇定了一下情绪,靠在车门上,拨通了张新河的手机——“张队,小李出事了。”张新河那里好像有了新的发现,背景音嘈杂混乱,连着大喊了几声“什么事”。吕丘北没办法,只好走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放大了声音说:“小李出事了!他的车一直停在博雅路上!”
不过,张新河依旧没有听到这一通大喊,只是自顾自地对吕丘北说:“你们快点来江大,这里有了新的发现!我们找到李峰的尸体了!”吕丘北顿时感觉有些语塞,通话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空白,除了张新河那面嘈杂的警笛声、喧闹声等等直白地冲进吕丘北的大脑里,反倒让吕丘北混乱的思维稍微找到了主题。张新河却突然反应过什么,“对了,都这么久了,你们怎么还没有到?”
吕丘北只好再次大声地将小李的情况汇报给张新河。通话又一次陷入了停滞,仿佛空白也是随性的,每一种空白带给人们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吕丘北从这短暂的空白中读出了张新河缓慢扩散的紧张感,他想要找到一个话题打破这种慢慢挤压的空白感——
“我已经叫值班的警员们去博雅路了。”
张新河缓缓呼了一口气,虽然背景音很嘈杂,但是吕丘北却听得格外清晰。“快点过来!”
吕丘北心中更加沉重了。他突然感觉今晚的经历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的剧本,而自己只是一个在剧本中的提线木偶。有人想要戏耍自己,吕丘北心中的怀疑越来越重,而这种想法在心中一旦弥漫开来,就会让内心越来越感受到一种沉重的空虚感。吕丘北有一种在深水区游泳的无力感,是那种四肢疲累,但双脚无法触地的感觉。
有人计算好了自己今晚的路线。
吕丘北突然冲回自己的汉兰达,俯身钻到底盘下,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汽车。果不其然,在邮箱一个隐蔽的角落,吕丘北发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吕丘北心中越来越沉重了。
拍净身上的浮土,吕丘北心中那个想法愈发得逻辑清晰了起来。一辆夜巡的交警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搅乱了吕丘北梳理逻辑的思维。脑海中那团疑惑的思绪刚好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却又被突然袭来的警灯给牢牢地填补回去。而外界的干扰,好似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内心的想法反倒因为不再思虑变得确信无疑,而这样的确信无疑也让吕丘北内心的沉重坐实了。
警车缓缓地减速,带着一种威胁的意思。经过吕丘北的时候,虽然速度很慢,但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副驾驶的交警摇下车窗大声地“质问”着:“为什么停在这里?”那双方才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的眼睛有一些泛红,嗓音有一种被烟草长期熏陶过的痕迹,吕丘北确定这是一个“警痞”,虽然心中很厌恶这类不认真的警员,但是,现实情况下,这辆交警车是目前唯一可以带他们去现场的车。
“我的车没油了。”吕丘北干巴巴地抛下了一句话,权且当作解释。他看了一眼对方的警衔,语气不自觉地多了一些凌厉,“我们是刑警队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位警员刻意的笑声打断了。警员有些戏谑地看了一眼副驾上睡熟的张娜,对吕丘北说:“说实话吧,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冒充警察蒙混过关的我也见多了。”低头重新刷着朋友圈,“赶快把车开走,这里不让停车不知道吗?”说罢,迅速地关紧了车窗,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外面的湿气就会毁掉那辆桑塔纳老旧的空调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
吕丘北有些尴尬地看着走远了的警车,那警灯在前方闪着,不久便看不见了。
张娜被刚才的喧闹给闹醒了,脸上有一丝没有睡醒的疲惫,以及一种被打搅的微微怒色。有些懵懂地看了吕丘北的背影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居然还在高架桥上。“怎么回事?”张娜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语气多了些游离。
吕丘北回过神来,“啊......你醒了。队里出了一些小情况。”
张娜心中有些莫名的生气,虽然她对吕丘北悉心的照顾心存感激,但是心中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姑且叫做“责任感”的东西,让她口气多了一些严肃:“为什么不叫醒我。”这个不带问号的疑问句,倒是有了一种明知故问的设问句的味道。吕丘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却真实地感觉到一种微微的放松,仿佛深水区的泳者终于随着水流飘到了浅水区,尚且将脚尖费力地点在池底。
张娜不清楚自己这样蠢蠢欲动的“责任感”,有所少出于确切的责任,有多少出自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努力摇了摇头,想要摆脱掉这种无聊的思绪。却不自觉感到太阳穴确确实实地隐隐痛着,就像是被人用凿子轻轻地捶打。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将吕丘北的大衣掀开。
一股带着湿气的晚风让她一阵颤抖。
“感觉好点了吗?”吕丘北靠着车门,手上又多了一根燃着的香烟。
张娜点点头,又不自觉地用手慢慢揉着自己的额头。
远处突然传来两道远光灯,大有一种嚣张跋扈的快感。一阵强劲的发动机轰鸣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辆黑色的迈腾。
那辆车终究还是缓缓停在了吕丘北身旁,司机很年轻,眼睛里带着一种过早的成熟感。仪表盘上挂着一副墨镜。
“师傅,车子怎么了?”年轻司机探着身子问道。
吕丘北从驾驶座上的警服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警官证,“我们是刑警队的。汽车没油了。现在我们要去江州大学,如果顺路的话,可不可以载我们一程?”年轻司机有些疑惑地接过吕丘北的证件,正反看了几遍,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张娜。只好点点头,还颇有些无奈地说:“帮助警官办案,吕警官可记得要记我一功啊。”
轿车内舒适宽敞的座位,温度适当的空调,还有淡淡的香氛。感受着那种奔驰的速度,吕丘北心中的紧张感方才沉淀了一些。看了看手表,距离汽车抛锚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不知道张新河那里处理得如何。料定情况很复杂,这么长的时间,张新河都没来得及给自己打电话催促。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啊?”张娜随口问道。吕丘北倒是微微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年轻司机白净的衬衣领显得格外显眼,他从内视镜中细细地观察了张娜一番,发现张娜只是侧着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我是跑网约车专车的......跑车这活儿,不轻松的。”
吕丘北眉头微微紧锁了一分,他心中突然想到了傅纯的死讯,也想到了无法解释的突然中风。他的手敲打着后座摆放着的那个精巧的矿泉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傅纯家电视柜上摆放着的,那个和家中风格格格不入的矿泉水瓶。
如果,那瓶水中有问题呢?
他不由得想到李峰的死,想到先前猜测的蓖麻毒。难道,李曦的嫌疑真的是自己故作悬疑吗?
但是,李曦那双稚嫩的眼睛并不如成年人一般善于隐藏。
“你们要是口渴的话,可以喝后面放着的矿泉水的。”年轻司机突然说道。吕丘北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内视镜,发现那个年轻人也在镜子上观察着自己。
汽车猛地一颠,司机没有及时避开路面的凹陷。吕丘北听到后备箱里有一种沉闷的跌撞的声音,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的后备箱里装的什么?”
年轻人的表情有一些复杂,但是给吕丘北的感觉是一种不好意思和尴尬交织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发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手工作品其实粗糙不堪。“装了一些自己的随身用品,还有擦洗汽车的东西。”
吕丘北没有再多想什么。
“对了,拐过前面那个路口,就是江州大学了。”司机声音有些小小的慌乱,“我把你们放在路口吧......你们刑警办案,我就不上赶着过去了。现场......太晦气太晦气。”
最后那句神叨叨的感觉,反倒让张娜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只好给司机道了谢,在路口下了车。一阵浓厚的、充满湿气的而微微凉意的空气瞬间将两人沉淀在空调中的困意打醒。
吕丘北脑海中猛地回想起迈腾后备箱里那个沉闷的撞击声,突然想到司机在内视镜里观察自己的眼神。虽然一切都可以被解释的天衣无缝,但是吕丘北总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张娜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吕丘北摇摇头,“我总觉得那个司机有点问题。”
张娜笑着说:“老吕,你怕是被案子搅浑了头脑吧。”
“一个精打细算的计程车司机,会主动提出来让两个免费搭车的人喝车上那个应该被算进车费的矿泉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