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追忆的人

1

八月的南方,整个大地如同一个蒸笼,行走在街上的人们就像锅里焯水的虾子,热气蒸腾,外表通红。尤其那粘乎乎的感觉,就像人洗澡刚抹了沐浴露突然没了水——也许只有在南方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这个中滋味。

郊区的公交车站就我一个人在等车,若不是边上调度室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发着隆隆的轰鸣声,我一度怀疑这车站已经荒废。站在四十度高温的户外,我心里恨恨爆了句国骂,公司那帮人肯定妒忌我帅,非要我在这个大热天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取什么重要文件。

清凉的调度室里,司机大哥似乎忘记了还有工作,迟迟不见发车的意思。我被烈日煎烤得神情恍惚,双眼模糊,心中默念着大悲咒请求菩萨能减轻我的苦难。

南方夏日如火

2

“小哥,我眼睛不太好使,想问下这路公交车是去往茶园的吗?”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看上去八十多岁的老大爷出现在我旁边,他身材干瘦,上身白衬衫下身一条灰布裤,斜挎着一个陈年绿色军用布包。

难道这位老大爷迷路了?大热天的还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到处走,他家里人怎么就不把他看好呢?我对这车去哪里也不清楚,看了看站牌,终点站确实是茶园。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就在烈日下等着发车,烈日丝毫没有收敛其嚣张的热度,正当我感觉快要被蒸发掉的时候,铃声响起,发车时间到了。

有空调的大巴车就是天堂,司机师傅看到我们两个人也觉得有点意外,估计他也没想到在这恶劣的天气下竟然还有人敢出门。

上车后我和司机大哥确认了下方向,我去取文件的地方是龙城广场,离始发站有八站地。其实我倒希望远一些,这样我还可以在这空调公交车里好好享受一下。

“小伙子,你也是去茶园的吗?”大爷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

“额,额,是往那个方向。”从始发站出发当然都是往那个方向。

“那太好了,我都记不得有多少年没回去过了,那里可能变化很大了,我可能路都找不到了,你如果也是去那里,那你可以帮我指指路⋯⋯”

就在我准备和他解释,其实我要比他早很多站下车,茶园在终点站,我到站了他还要坐十几个站才到呢。然而我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到老大爷迫不及待地解释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3

原来,老大爷姓张,名慈航。因他父亲老来得子,为感谢送子观音而取的名。他就是在茶园镇长大的,那里还有他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解放前,慈航的父亲和大伯为了逃避战乱,从省城拖家带口来到这人烟稀少的茶园镇住下来,想着这里离大城市远,就算是有战事也不会波及到这里。

为了养家糊口,张慈航的父亲和大伯两兄弟开了间日杂商号,叫取两兄弟名字里的各一个字叫“德昌号”。在亲戚朋友的各种资助下,商号越做越大,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他们还在茶园镇大街上购置了一块地建了间大屋,并置办了不少田地。在商号做事的伙计和种地的佃户最多的时候有百来人。从此“德昌号”成为了茶园镇远近闻名的商号。慈航的父亲和大伯两兄弟也成为当地的名人,而商号前面的大街也逐渐变成茶园镇最热闹的地方。每逢墟市日,整条大街车水马龙,水泄不通,周边的村民都会带上自家的鸡鸭鹅和土特产来摆摊,卖到的钱都会在“德昌号”换一些平时的生活用品回去,好不热闹。

德昌号十二两大槽

张慈航就是这个时候出生的,他父亲娶妻比较晚,一直为了家族生计四处奔波,年近四十才有了儿子。他欣喜若狂,大摆筵席,足足摆了一百多桌,宴请朋友吃了三天三夜。

那时候张慈航大伯只有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五岁,还没有男丁。张慈航就是家族中的张家大少爷,被所有人都捧在手心,出生没多久,他父亲就帮他在临村找了个五岁大的女孩梅儿作童养媳,顺便照顾他。

张慈航十岁那年,日军侵华的战火还是蔓延到茶园镇,飞机的空袭把“德昌号”夷为平地,当时废墟里散落着各种的货物,连库房里的两大柜的银元也被炸得铺满一地。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张慈航的父亲看着一片狼籍,心如刀割,泪流满面。他麻木地看着众人哄抢地上的货物和银元,就像看着众人以前秋收农忙的情景。他并不憎恨哄抢的人们,他憎恨的是令大家变成这样的小鬼子!

还是有些好心人帮着张家抢救了部分货物和钱财,但救出来的不足原来的一成。从此张慈航的父亲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4

说到这里,张大爷停顿了一下,他打开军用水壶喝了口水,从口袋里拿了一块手帕出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张大爷拿手帕时有张卡片被带出来,刚好掉在我脚边。我弯腰捡起来正准备给回他时,发现卡片上写了几行字:“我父亲患有海默斯综合症,如有走失,请好心人帮忙拨打以下电话联系我,感谢!好人一生平安!”

“海默斯综合症?难道是……?”

海默斯综合征通常称之为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人痴呆症”,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进行性脑退行性疾病,会慢慢破坏大脑的记忆和思维能力。

“小伙子,我刚才说到哪了?”

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听见张大爷想了下说记起来了,又开始讲他的故事了。不过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又从开头说起⋯⋯我看着张大爷认真的神情,心里突然涌起莫名的伤感。

这时候汽车广播响起,龙城广场站到了。司机师傅在站台前把车门打开,扭头对着我这边又大声喊了句龙城广场请后门下车。张大爷十分专注的讲着他的往事,完全没有受到停站的影响。我看到司机师傅迟疑的眼神,对他摇了摇头,司机师傅也说没什么,默默地关上车门继续前行。

5

因为战乱很多人离开城镇往山里逃难,茶园镇十室九空,一片荒凉。土地没有人耕种,大片农田长满野草。父亲去世后,张家顿时失去了主心骨,商号也无法继续经营,日子过得相当困难。为了养活一家人,大伯报名参了军。张慈航妈妈仅靠大伯去当兵每个月寄回来的军饷勉强维持着五个人的生存。

就这样过了几年,张慈航妈妈因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屋漏偏逢连夜雨,大伯也失去了联系,因此家里又少了笔收入。大伯的两个女儿也离开家去寻找她们的父亲,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梅儿靠着在屋后面的几分地种点粮食和帮别人做点针线活换钱,勉强照顾着他们娘俩。

那一年,妈妈终于也离他而去了。以前日子虽苦但妈妈就像一个保护伞一样,让幼小的张慈航在大风大浪中依然觉得安心和温暖。她的离去像是把他的心都抽离了,他哭得特别伤心。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起来,他已经长大了,路要靠自己走下去了,他相信妈妈一定会在天上继续保护着他,温暖着他。他决定要像他大伯一样,去为改变这旧世界,开辟新的日月而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参军的前一天晚上,梅儿含泪帮张慈航收拾好包袱,小心翼翼地把两双纳好的布鞋包在里面。张慈航一直都把梅儿当作自己的姐姐,他说自己去参军,生死未卜,梅儿有机会找个好人家嫁了,不用等他了……

梅儿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记住每个轮廓,希望能把他永远烙在心里。她心里早已下了决心,入了张家她终身是张家的人,无论什么情况也会在这里等着他。

6

终点站茶园到了,外面的太阳依然强烈。我扶着张大爷下了车,车站就在茶园镇街口。我们一下车就看到一副崭新的牌坊,牌坊上“茶园新村”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顺着牌坊进去,两边的房子都保留着原来的风格,翻修得漂漂亮亮,街道保留了原来的青石板地,依稀还能看出原来的风貌。路上行人人来人往,不少人来这里参观游玩,还有老师带着一群学生讲解着什么。原来这里已经成为爱国主题教育基地和乡村旅游示范区,不少老房子门前都挂了牌子,介绍着它的前世今生。

张大爷看着这一切,又熟悉又陌生,他停停走走,似乎在极力地追忆着过去。这青石板大街不算太长,有两辆轿车并排这么宽,两边骑楼商铺林立,可以想象出当年的热闹情景。突然,张大爷在一栋三层小洋楼前面停下来,这洋楼明显是新建的。我抬头一看,发现洋楼上写着“德昌号”三个字,旁边一座青砖大屋。屋的墙上挂着一个不锈钢牌匾,上面写着:“张德荣烈士故居”。

茶园新村

这时候,两个穿军装的匆匆跑来,看到张大爷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少校军衔的军人对着他又急又担心地说:“爸,我不是说迟点会带你回来看的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啊,万一跑丢了呢?”

张大爷没有理会他,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自从离开后这是第一次回来,我每天都盼着早点回来,在我还记得它之前看看我的家⋯⋯”

少校军官看到我在旁边,“你就是发短信通知我的朋友吗?真的非常感谢,我爸他有海默⋯⋯”

我摇了摇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用担心。现在太平盛世,繁荣昌盛,到处都有热心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也是举手之劳而已,你赶紧陪陪你父亲逛一下吧!”

少校军官从钱包拿出一叠现金递给我说要酬谢,我只接了他递给我的一瓶水,喝了一口,说声谢谢就往车站走回去。走的时候我依稀听到张大爷问他儿子:“刚才和你说话那小伙子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大爷转眼间就已经不记得我了,但他却紧紧地拽着他过去,希望那终究逝去的记忆消散得慢些。

这时正值中午,太阳烤得大地似乎都扭曲了。我快步往车站走去,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街口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手里拄着拐杖,默默地注视着张大爷和他的儿子,就像一尊久经风霜的雕像⋯⋯

7

就在我盲目地寻找着去龙城广场的公交车的时候,我听到背后有人喊道:“小伙子,回去龙城广场还是坐回我这班车。”我循声看去,原来就是我刚才来的那趟车的司机师傅。我马上跳上车去,这次司机师傅早早就把汽车空调打开,我顿时觉得一阵神清气爽。

司机师傅看着我沉默良久,然后缓缓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我愕然了一下,虽然不是很明白这声谢谢代表了什么含义,但我确信刚才张大爷追忆的故事不只我一个听众。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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