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下午,赵大光和他的姐姐,在我们家跟妈学着包饺子,那是我还有弟弟妹妹最高兴的时光。一是因为有很多的猪肉馅儿水饺,怎么吃都吃不完,剩下的不得不在门斗里冻起来。再就是,家里突然多了两个又漂亮又和气的大哥哥大姐姐,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玩儿。那感觉,那气氛,真是没得比。而且,我竟也顺便学会了擀饺子皮儿。最后那天,妈把两根小擀面杖送给了赵大光。赵大光重复了他妈妈的正式邀请,还特意挨个地点了点我们几个孩子的小脑瓜儿。妈也点头答应了邀请,随口说,礼拜六赴约,希望吃着你们姐弟俩的中国水饺,馅是猪肉大葱馅儿。赵大光姐弟俩认真点头,带着学习任务,急急赶回家去,继续抓紧时间,练习手艺。
转眼间,就真的到了阳历年前,那个礼拜六的下午,赵大光又特意来家,请李老师去“考试吃饭”。还说,大光妈妈交代,孩子都得来,一个也不能少!孩子也帮了不少忙呢!这话让我听起来,特别舒服。因为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帮了人家的忙,帮完了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吃的东西作为奖赏。我觉着,大光妈也是个好妈妈。她喜欢我们,喜欢小孩子的大人都是好人。要是连小孩子都不喜欢,那这人是好是坏,可就保不准了。尽管小孩子有时候也不听话,挺气人的。
一家大小,连爸都算上,张罗着戴帽子、穿外套,出门儿都排成小分队了。赵大光还开玩笑地提醒我们,咱这帮小嘎儿,别忘了先上趟厕所,把肚子腾空喽!到时候,尽量往里盛。今天是“考试”的日子,内容多极了!我们就真傻乎乎地跑去撒尿,惹得爸妈笑个不停。
赵大光家住铁道西,离我们家并不远。大家走了十几分钟,也就到了。那是一座漂亮的俄式房子,只是稍微有点陈旧。我们踩着薄雪通过院子里的甬路,一只黑白花的大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只见赵大光伸出手,竖起一根食指,那狗就一下子端坐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像个等待命令的士兵。赵大光又挥了一下手,大狗就跑到我们前面,当引路的向导。最后,大狗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像是招呼我们、欢迎我们。
屋子里热气扑面,非常暖和。进来的人纷纷脱掉厚重的外套,赵大光帮着把众人的外套一一顺手挂在小走廊里,然后,引了大家进客厅。小走廊旁边另有个门,我猜门里一定是厨房,因为路过那里的时候,从门里溢出了浓浓的饭菜的香味儿。那香味里,有明显的妈炒菜时的炝锅的气味儿,就是葱花儿爆在热油里发出的香味儿。这和有时去俄罗斯人家里,总是闻到的牛奶、面包、苏巴汤的气味儿大不相同。这气味儿混合了几种味,是我第一次闻到的气味儿,但是,很香、很深、很好闻。
客厅宽敞,中间摆着一台椭圆形的大餐桌。餐桌上铺着白色亚麻布,在亚麻桌布垂下桌面的部分,能看得见漏空的花纹和编结的坠儿。桌子正中摆了一个矮胖的大玻璃花瓶,瓶里插着大把的松枝,那些松枝一定被认真清洗过,透着深沉的墨绿色和松木油的清香。我还想,这如果是在春夏,在暖和的日子里,桌子上摆的应该是大把的鲜花,应该是淡紫的丁香吧。
大人们互相问好,互相介绍,然后,依次落座。大光的爸爸高个子,也戴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话不多。但是,能听得出来他说话有一点南方口音。大光爸和我挨着坐,他告诉我爸,他是一九三茵年代的留学生,光复以后回国,一直做技术工作。
大光妈妈红光满面,看样子没停了一天里外的忙活。她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妇,这在她的神态和她的习惯中一眼就看得出来。等大家都坐定之后,她用一支餐叉,在一个高脚的玻璃杯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杯子发出了比铃铛还清脆的“叮当”的响声。我们大家都安静地听她讲话,大光妈妈说得很少,只有三两句。除了感激,也请李老师认真监考,给打五分……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最好,今天做的是中餐,就应该像中国人那样,一下子把桌子统统摆满菜肴。说完,她还展开双臂,做了个大大的手势。
话音未落,大光和他的姐姐扎着雪白的围裙,双手托了大大小小的盘碗,翩然而至。一眨眼的工夫,就像变戏法似的,那么大的餐桌就摆得满满的了。有意思的是,桌子上的菜里,既有妈常做的干炸里脊,也有酸黄瓜、烧茄子,还有鱼子酱。大桌子的两头,各置了一个大盆儿,那俄罗斯刻花玻璃盆儿里盛的是妈拿手的酸菜、粉条汆五花肉清汤,而那个中国青花瓷盆儿里的倒是卷心菜、胡萝卜、土豆、西红柿、牛肉罗宋汤。汆五花肉清汤呈乳白色,罗宋汤呈粉红色。一中一俄,相映成趣。更有意思的是,我们兄妹都冲俄罗斯汤使劲儿,大光姐弟俩倒往中国汤冲锋,看得大人笑,我们也觉得好玩。
眼看着,我们把好东西都吃得顶到了嗓子眼儿。那两姐弟又端上了大盘的水饺,说是今天最后一道题,请老师判题打分。这饺子的个儿头一个顶俩,白白胖胖,都跟小猪羔子似的。妈说,包得好,大点不是毛病,韭菜盒子也算饺子,大人一顿俩就饱了,也行,只要皮儿有劲儿,馅儿可口,大点小点没问题。姐弟二人乐得像什么似的,给大家配醋酱和蒜瓣儿调口味儿。大光偷偷告诉我们,他们从前有时把烤面包的面团揪下来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在水里煮了,也当饺子吃,觉得也挺好吃。大家哈哈大笑,姐姐说,这回他们俩可能是全苏联最会包饺子的厨子了。大光还借着一分钟的工夫,教了我一个俄语单词,“别里面”,原来,俄语里也有饺子这个词儿。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了。大光妈大声告诉她的儿子,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就抵着过圣诞了。一下子,整座房子都亮堂了。连外面的门廊、台阶都泛起了光明。黑白花的大狗,站起身子,把两只前爪搭在台阶上的小窗前,“哈哧哈哧”地喘着,伸着舌头,隔着玻璃往屋子里面看热闹。屋子里无论大人、孩子,每一个都是那么快乐,那么满足,那么懒洋洋的。
大光妈妈又生起了“撒母瓦尔”。水开了,大肚子的“撒母瓦尔”发出了“嗡嗡”的轻响。大人们在下面小水龙头那儿接煮好的茶水,喝茶时,配大光家里自己做的果酱和小饼干。我们小孩子不喝茶,饼干也根本吃不下了。几个大人都喝了点儿酒,吃得饱饱的,再围着一个大奖杯样子的东西,起劲儿地喝热茶。脸上都红扑扑的,浸着点汗,就像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似的,又新鲜又热乎。
大光允许我们和他的大狗一起玩儿,还教我们指挥的口令和手势。但是,这些到了我们口里、手里就都不管用了,那家伙眼睛不往这边看,耳朵也装作没听见,除非偷偷给它个“小胖猪”水饺,要不理都不理你。
大光的爸爸会弹一种三角琴,琴声清脆悦耳。大光妈妈又点燃了几支细长的白色蜡烛,在烛光里,大家伴着琴声哼唱。音乐又软又弱,轻揉着我们几个孩子的眼睛,让眼前的美好和温馨变得模糊起来。
我强撑着,看着两家人在小走廊里告别。妈和大光妈、大光、大光姐姐紧紧拥抱,两个爸爸握手拍肩,互道祝福和平安。回家的路上,天上的星星格外亮,四周格外静,弟弟妹妹早都在爸妈的怀里睡熟了。
我想起来,那天一晚上,没有人提起赵大光全家离境回苏联的事,十来个人,大人、小孩儿在同一段时间里,共同忘记了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其实,和赵大光家离别也只是在那次家宴上,在那场中国餐的考试上,没有人能送行,他们家的最后离境出行,是有专门的车辆、专门的线路的。
阳历新年,那时候都不怎么当节日过,但是,该休假还是休假,人们得歇当然乐得歇着。外面很肃静,没人放鞭炮,也没人竖起彩旗。教堂的钟声,也有一阵子没响过了。原来经常在阴霾的空中盘旋着的鸽子,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我按妈妈的嘱咐,小心翼翼地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去了铁道西,去赵大光家那幢俄式小房子看看。小房子还立在那里,那墨绿漆的主墙面,还有窗棂、门楣、墙边儿各处白色的线条。这才几天的光景,小房子竟然暗淡、陈旧了许多。人都说房子得有人居住,没人住的房子耐不了多久。那时候小,我还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站在赵大光家的房子前,我的感受渗透骨髓。因为,眼前了无生机!那条几天前还亲热嬉戏的大狗,现在踪影全无,那个木板制的狗窝空空荡荡。从小院门口去向台阶的甬路上积满了白雪,上面没有脚印,没有任何痕迹。寒风吹起一股一股的飞雪,在已经被雪淹没了的台阶上再铺上一层。门角、窗沿儿积了更多的雪片儿,都显得发圆了。主人临走卸去了乳白的窗纱帘,所以,现在看上去,一扇扇窗玻璃就像一个个大黑洞,真有点吓人。
一想到,就在几天前,这里还那么温暖,那么热闹,那么情深意长,就这么一转眼,则是满目的空旷和凄凉,我幼小的心灵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悲伤。一低头,两股热泪,撒在了小院栅栏外的雪地上。我甚至能听到,泪珠儿滴在雪壳上的微弱的声响。我不忍心再看赵大光家的房子,转身跑回家。家里人听了我的叙述,半天无人作声。最后,妈说,祝赵大光一家平安吧!
我们从此再未见过赵大光,未见过那一家人,也未曾有过任何有关这一家人的只言片语的消息。四十多年后,我曾在纳霍特卡、斯拉夫扬卡等俄罗斯远东一带的城市中穿行。每当我漫步在街道、广场、食堂、车站等地,心中常会升起一个童年的希望。你看那个老头儿,神态间尚余几分帅气与从容,怕不会是赵大光吧。那人转过身来,呈给了我满脸的大胡子和细碎的皱纹,没有一丝赵大光的形象,我不由得自顾笑了,不是赵大光的那个俄罗斯人也笑,展示他的善意。擦肩而过时,我想到两个陌生人的笑,来由相差天地,心中又再涌上了悲伤。
赵大光长我不到十岁,如果在世,他还不到八十岁。按现在的人均年龄,也算是老人了。他的爸妈大概不会在世了,他那漂亮的姐姐也成了八十多岁的婆婆了。这个老大哥,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他们后来开了自己的饺子馆了吗?生意可好?
按年龄算,赵大光应该是有孙子了。他常带他的孙子去广场玩吗?按中国人熟人间的习惯,我问候你,也祝福你!老头儿,寿比南山,好好儿过日子!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