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弱将她拽入了无底深渊,那熟悉的感觉又包围了上来。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不闻狼声,但闻细细潺潺的泉水叮咚。身后传来了低哑的声音,很远很远。
“小七,莫急!莫急……”
“师……”
她刚一开口,便感觉到源源不绝的水从自己的嘴里灌了进去。她想要呼吸,然而她得到的依旧只有水。她挣扎了起来,却觉得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束缚着。
“麻烦死了!”
极度的恐慌中,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隔着水流的扰动,根本辨不明是谁。
她在惊慌失措中几乎将要失去意识,却又在绝望时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点亮光。她拼命地朝着那处扑了过去,光点越来越大,好似也正朝着她扑过来。当光明将她吞噬之际,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待到再睁眼,她整个人都傻了。
身下松松软软的,身上也是松松软软的,只有陌生的气味提醒着她此时是在别人的榻上。
望着房梁,归霁呆愣了好一会儿。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恶鬼在做白日梦。
她想念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却又不想这么快地见到他们。她是无澜派里最小的,也是最没用的。她私心希望那些比自己有出息的同修们能多活些时日。
被褥上还染着阳光的味道,窗外飘进来了肉香,吸引了她的注意。撇头一望,屋外天光甚好。烈日散着五色斑斓,耀得人睁不开眼。
归霁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个鬼,会怕光的。她想翻身躲开些,免得被太阳晒得魂飞魄散,却发现自己竟然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她糟心极了,哀叹自己做个鬼竟然也这么没用!
此时门外有了动静,她心头一紧,以为是牛头马面前来拿人。但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着实稀奇牛头马面的样貌,想看又不怎么敢看。在全身不随的情况下,她果断地偷偷将眼皮子掀起一条缝。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男人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但从这罕见的身量来看,她猜多半是那个把自己当作一条野狗来打发的男人。
思绪陡然一滞,她琢磨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她还记得自己倒在了野地里,也记得自己仿佛置身汪洋。遂就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一眨眼的功夫,就爬了人家的床?
这成何体统!
耳边突然炸开了那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醒了就别装睡,起来吃点儿!”
归霁被吓得一哆嗦,当即把眼睛瞪圆了,但她实在是没力气起来。
“你这副死不瞑目的形容,是想吓唬谁呢?”男人往床头的茶几上放了一碗粥,自顾自地坐在了床榻边,“这么吓唬你的救命恩人,你的良心呢?”
归霁这才把眼珠子转向他,有气无力道:“我又没让你救!”
“嘿!”那男人一个响指弹上了她的脑门,“救了你,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这一记,弹得她拧紧了眉心。
“疼吗?”男人问他。
归霁没搭腔,脸上挂了些许不高兴。
“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犟呢!”他端起了碗,“起来吧!坐起来我才好喂你。”
“我又不是没手……”
归霁攥了力气想要试着坐起来,可她却只是微不可见地抬了抬身子,便又身不由己地砸回到床榻上去了。
“怎么?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吗?”男人似是不信,看了她好几看,片刻后才放下碗去扶她,“没力气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没力气?”
结了个隐形的梁子在先,归霁见他就膈应,现在更觉得他不但没眼见还挺啰嗦。
男人继续道:“这里离福安城还有两个时辰的路,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你家里人呢?”
归霁本想开口怼他一句,被他这么直击要害的一问,当即默了。
见她不说话,那个男人也默了一会儿,没有就着这个问题继续追问。
“之前你见我就跑开了,我猜你大抵是嫌弃那白馍馍是我吃过的。”
他边说边去扶人,臂弯一揽,便把人扶坐了起来,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归霁震惊于他的力量之时,那男人已经伸手去拿碗了。
“那时我瞧你的模样像是饿极了,所以就没多想。”他复又端起了碗,“但我那一顿饭也就只有那么一个白馍馍。你有没有想过,虽然是我吃过的,但也是我苛扣下来给你的。”
回想昨日的情节,归霁觉得自己那一跑,因由诸多。当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有多想,但此时细细一品,她立马就察觉到了他话中的破绽。归霁觉得那男人根本就是在放马后炮,假惺惺地糊弄人。
她毫不客气道:“那你还有一锅肉汤呢!”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话,噎了少顷。
少顷之后,他把腿一拍,“原来你是想喝我的汤啊!那你当时直说嘛!现在也不迟,锅里还有,我去给你端。”
“算了吧!”归霁虽然记仇,但还是懂的感恩的,尤其还是救命之恩。她本意是不想麻烦他,但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得就变了味,“那也是你喝剩下的。”
是时,已经迈出三步的男人登时收了脚,回头抱着胳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你这小孩儿是有洁癖吗?”
经历了这些过后,这个称呼着实刺耳。
“我不是小孩儿!”归霁当即脸色一沉,尖尖的下巴两边鼓起了两个包,她义正辞严道,“我十五都多了!”复又一瞬觉得不对,因为十五那还是秋天的事,现在都已经春天了!她立刻更正道,“十六了!”
男人一个健步便蹿回到榻边,抬手就往她头顶揉,“才十六岁,不是小孩儿是什么?我二十八了,叫你一声小孩儿不对吗?小东西,人小嘴硬,欠收拾!”
归霁虽然穿了一身男儿装,这一年下来也越活越像个男孩儿,但说到底她终归还是个姑娘,哪有被一个陌生男人这么揉搓过。
她竭力扭头躲了开,“你别碰我!”
“你不是个男孩儿嘛,还怕我碰?”他的手追过去继续作恶,“你哪儿我不能碰?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你哪哪儿我都能碰!”
真是有理还没处说去!
“拿开!”归霁一看他那张写满塞外风姿的脸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别揉了!”
那男人还算有良心,虽然充耳不闻地又逗了她一会儿,但还是作了罢,末了还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给顺了顺。
他说归霁有洁癖,归霁却觉得他有强迫症!
男人复又端着碗坐了下来,“肉汤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喝的。你饿了太久,空着肚子一上来不能吃油腻的。清粥才适合你!来,张嘴,我喂你。”
看着他,归霁心中说不出得别扭。虽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她对他没好感,一点儿都不想劳他大驾亲自伺候。
“不麻烦了,我有手,可以自己喝。”
“你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会儿洒在被褥上,我还得受累去洗!”他同她说起了道理,“现在你住在我的屋子里,还躺在我的床上……为客之道,你师傅总该教过你吧!”
此言一出,归霁心头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修士?”
男人不以为然,“就像你能感知到我的气场一样,我也同样能感知到你的。你以为我活到了这把年纪是白活的?会比你还没用?”
归霁顿了顿,气短一截,“我是还在练气阶段……”
“那就好好练,你离筑基还有些时日!”
他把勺子塞进了她嘴里,烫得归霁狼狈地张开了嘴,差点没连粥带口水地一并吐出来。
“年轻人要识时务,更要能屈能伸。你是还小,但很快你就会明白。我们修真界跟凡界其实很像的,太讲究原则,吃苦的多半是自己。”
归霁勉强咽下了那一口续命烫粥,张大了嘴吐了吐舌头,“既然你也是个修士,那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师傅呢?你的师兄弟们呢?”
男人反问,“你也不是一个人在这荒山僻岭游荡?我有追问你师傅和你师兄弟们吗?”
归霁满腔的好奇一瞬偃旗息鼓。
“我是个散修。”他搅了搅粥,舀起一勺,这才晓得要吹一吹,“师傅叫仇家给杀了,师弟师妹也陆续出山。这些年,我就一直自己讨生活。”
那一口烫粥着实管用,虚弱正在退散,她这才有余力来仔细打量他一番。
这个男人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英气挺拔的鼻梁下,是一张虚白而又凉薄的唇。他的眼角和唇角都微微上扬着,是一张招桃花的脸,也的确一看就知多半是个风流浪子。
“你长得有点像塞外人。”她实事求是道。
男人微不可查地顿了呼吸。
“你该不会就是塞外人吧?”
“我的身世我并不知道。我是流浪的时候被师傅捡回去的,是在北疆边陲附近。我从小就在塞外流浪,也长得不像中州人,所以的确有可能是流着塞外人的血。”他睨了她一眼,“想说我什么?你不如直说!”
“没有……我没想说你是杂……”心直口快的归霁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个致命的话题,“我也是捡来的,是我二师姐在山下捡到的。”
他唔了一声,“那也算是同命相怜了。”紧接着又喂了她一口,“你这是怕挨打,在同我套近乎吗?”
一口热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归霁就呛着了。呛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还结巴着急着要撇清,“没……我没有……”
她一点都不想同这个男人套近乎,只想吃饱了快点好起来,然后去福安城找大师兄。
男人笑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在意她那半句冒犯。待到她缓过来后才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勺。
“你就安心在我这里养几日。好了以后,要是有地方去,你就去。走的时候我如果不在,也不必同我打招呼,更不必记着我这个人。萍水相逢,我救你一命算是做功德,不求你以身相许。”
归霁才刚缓上来,当即被他最后那四个字又呛了一遭。
这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儿郎能说出口的鬼话!
她在心中更加坚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当真不是个正经玩意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