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四岁那年姥爷来我家的时候好像是冬天了。我已经找不到姥爷刚刚到我家时候的容貌印象,只模糊的感到当年的他,是个身材中等和很老的人。好像比我亲爷爷还老。
我亲爷爷身材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又是气壮如牛,我和哥哥都怕他。姥爷和爷爷相比就像一个病人,他虚弱的身子走几步都要喘一口气。并且姥爷说话的声音语气也是软绵绵的,给人的感觉像是没吃饱饭那种有气无力的。
他来到我们家后,就在北炕上睡觉。我的记忆中,姥爷在那一冬天里,基本上都是懒懒的盘踞在北炕上。有时候我们都早早的下地玩耍了,他还是在北炕上盖着被子,眯缝着眼睛装睡。
当时,我在家里是有名的老四点,我似乎每天都是四点钟左右,天刚刚的放明的时候,就起来在炕上咋咋呼呼的。
我还能记得在当时睡觉的情景。我家的南炕上平静的躺着一排人。爸爸在炕尾,妈妈在炕头,我和哥哥在中间,我靠着妈,哥哥靠着爸。北炕自然是我姥爷一个人的天下,他怎么睡觉的方式我都没记住。
不到天明,我就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窗户纸上白白的一点光。我没有立马的招呼家人起来,而是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的颜色。开始是一点苍白,慢慢的变亮了,成了类似于白玉一样的颜色。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但我感觉这个时间并不是很长,白玉色的窗户变成了淡蓝,再由淡蓝变成蓝色。
于是乎,我就知道屋子外面肯定要看见蓝蓝的天了。我就开始招呼:妈!妈!起来吧,亮天了。爸!爸!起来吧,亮天了!
不一会儿,爸和妈就都起来了。唯有哥哥懒在炕上继续他的大梦。可是,我并不安分。哥哥不起来的时候,我扒过他的眼皮,拽过他的耳朵,揪过他的脸蛋,骑过他的肚子……我好像把凡是能想到的坏招都用到了深睡中的哥哥的身上了。
不一会儿,哥哥也受不了了,也穿好衣服起来了,我们把炕上的被子和褥子都叠起来,整齐的放在炕衾(装衣服的长柜子)上面。
擦干净了炕席后,我哥和我又满炕的爬滚,在爬滚中肯定要参杂着喧闹,呼喊,大笑,有时候急眼了打架,还会大哭……
然而,北炕的姥爷却还是在睡!连我哥哥都出门,到外面找孩子玩耍了,姥爷的还是盖着被子继续地睡!我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反正我看见他翻来覆去的就是躺在被窝里不起来!
就这样的过了好长时间,大约又到了开春的季节。雪已经化了,河套处已经长出了小草了,朵朵的野花也稀稀拉拉的散开在小草丛中。山上的树已经发芽了,柳絮也飞飘的像雪花一样轻盈,随意。有时候开着门,它就顺着门缝钻进屋;开着窗户,它就顺着窗缝钻进屋。那个时候,无论是外面还是家里都是暖融融的了。
有一天,我姥爷很享受地倚着炕头的间壁墙坐着,两条腿支起来,双手抱膝,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哥哥在炕上,打闹,耍赖皮,擱嘎膊窝,估计我和哥哥还挣扎着拼抢着干过剪对方小鸡鸡的事情!
半晌闹累了,我们就开始拉拢姥爷。我们围着姥爷叫道:姥爷,你亲谁?姥爷,你亲谁?不知道哥哥当时是什么心思,我当时对姥爷亲我是充满了期待的!
很快,姥爷就拉着哥哥,拽进他的怀抱里了,对着我哥说:我亲你!我还看见姥爷看我哥的眼神是温柔的,但那眼神转过来看我的时候却带着一点狡黠,像是有意的嘲弄我!
当时,我觉得多少还有点伤心,我觉得自己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挺乖的孩子,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姥爷的事情,姥爷怎么会不喜欢我?不亲我呢?从那以后,我本能的疏远了姥爷,我好像再也没上过他的北炕,也没有主动的找姥爷抱抱了。
不久,姥爷就从我家搬了出去。我对姥爷的记忆便出现了几个月的断层。我知道姥爷虽然搬出去了,但吃饭还是在我家吃,偶尔也回来睡觉。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捕捉到那几个月里关于姥爷的记忆碎片!也许那次姥爷抱着我哥哥说,亲我哥哥而不亲我,让我心里不舒服,就把以后几个月里对他记忆放弃了吧?
再次有了深刻的记忆的时候,是去了姥爷的香瓜子地!香瓜子的学名叫甜瓜,当时我们那个地方都是那样叫的————香瓜子。
那是一个绿树成荫,万木葱茏的夏天早晨,我爸背着背篓,领着我和哥哥顶着晨雾从屯子的东头经过一座木桥过了大河。
在河套东边,我们先顺着一条稍微宽一点的老牛车道走到山岭下面。然后又上了山岭南坡的一条羊肠小道,再宛转经过几道山岭,跨过两条小河,来到了一个比较平坦的山坡。
那山坡北边是高大茂密的森林,南面是幽深的山谷。森林里的树木高矮不一,伸展出来的树枝覆盖住了所有的树杆,所以看起来满眼都是碧绿。山谷里也长满了大树,树枝连着树枝,树叶挨着树叶,站在那山坡高台上看着山谷也是一片碧绿。
在那山坡处,有一方大约二亩大小平台样的坡地。坡地上是一片铺满了蔓藤的香瓜子田园,它被一条东西方向的羊肠小道从中间穿过。
绿油油的蔓藤,很密,很深,有许多黄色的小花儿,稀稀落落的散在那些蔓藤上面,风一吹那些花儿又被埋落到蔓藤萦子里,风停了那些花儿就又露出来头。有很多蜜蜂飞落地占领那些花儿,钻进去,一会儿又出来飞走了。
站在那条羊肠小道上的我,并没有进入香瓜子地里。因为我感觉如果走进去会踩着甜瓜,也可能会踩坏了甜瓜的萦子。
在那香瓜子地中间的一个高地处,有一个不大的木屋。木屋结构呈A型,上面是黑色的茅草,墙上还裸露着原木样的皮色。木缝之间都是用黑泥糊抹上着的。木屋门口有一块空地,摆放着一排干柴。整个的山上除了那一个木屋处是黑色的,其他的地方都是绿油油的。
估计这也是为什么能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的原因吧!也是这种不同于我居住的屯子里的奇特的房子,也是这种独立于山间的房子,当时还给我产生一种想在那里住下的愿望!但是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住在那个房子里的记忆碎片。我也相信,我真的就没有在那个房子里住过一夜!
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过甜瓜,也是第一次看过甜瓜是在密茂的蔓藤萦子里找出来的,也是第一次见过甜瓜的蔓藤萦子是像爬山虎一样匍匐在地上,延伸着生长!也是第一次看见甜瓜的花儿是黄色的五角星型的。
我们也没有在那个甜瓜地里待得时间很长,因为姥爷和我爸很快就装满了一背篓的甜瓜。然后让姥爷背着背篓领着我们向回走去了。那一天爸爸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估计他留在那个甜瓜地的房子里,继续看着甜瓜吧。
在回屯子的一路上我和哥哥少不了打闹和耍赖皮!一直打闹着走到屯子东头大河的木桥头上。当时,姥爷把背篓放在桥头的沙滩上,自己倚着背篓歇息。
打闹累了的我和哥哥,又开始围着姥爷转悠,我们又一个人拽着他一只手的问道:姥爷,你亲谁?姥爷,你亲谁?
姥爷坐在河滩的沙石上,两手一会儿扶着我哥,一会儿扶着我,防止在我们打闹的过程中摔倒。但很快他就表情认真的,用了肯定的语气和我们说:我亲海洋!
海洋就是我哥!就是从小一直欺负我的我哥!就是好多年里把自己的旧衣服,旧鞋子,旧书包,旧文具盒,旧钢笔统统给我用的我哥!也是早晨起来被我扒眼皮,拽耳朵,揪脸蛋,格击胳膊窝的我哥!
听了姥爷的话,我的神情很低落,心里很酸楚。过桥以后我似乎是沉默的跟在他们后面走回屯里的。而我哥和姥爷却是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到了屯子的街头后,姥爷并没有和我们一起回家,他直接把背篓放到我们家门口的马路南面,老刘婆子家的房后,临街卖起甜瓜来。
虽然姥爷不亲我,虽然姥爷只亲那个整天欺负我的海洋。但是他在当时是我看见的唯一用甜瓜挣钱的人!也是和其他种地的不同的人!我当时心里的骄傲还是满满的!
几个月后?也许没有一个月,姥爷卖完了甜瓜就走了。我们那时候说姥爷是回关里了。
后来的十几年里,我似乎每年都去过姥爷的甜瓜地。但是爸爸再也没种过甜瓜!甜瓜地里的木屋第二年还在,爸爸干活累了还去歇歇脚。第三年也在,只是漏雨漏风的破落的房子了。第四年那地方就剩了秃秃一个土炕,还能让我们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小木屋!其他的,不管是茅草还是木桩都不见了!第五年,我爸把土炕也平了,使整个的一个山坡子园地都连成一片……
我们在姥爷的香瓜子地里种过小豆,种过黄豆,种过玉米,也种过南瓜。每次种地,间苗,拔草,收割我都能想起姥爷,也想姥爷的小草屋,姥爷种的香瓜子。还有他那种超级懒散的样子,还有他不亲我的话语……
姥爷不喜欢我这件事也困扰了我很多年,我似乎找不到一个让姥爷讨厌的理由。直到十几岁的时候,和我妈再次提起这件事。我妈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和我说道:你姥爷个懒!关里关外的,满户家子都知道!你又是个老四点!天不亮就起来瞎咋呼,不讨厌你讨厌谁?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听到这个理由我似乎高兴的笑了起来……
2015.8.30 济南.丁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