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吃中饭的路上,语文老师告诉我:T又去找她了,聊到落泪。
心里藏着不安,中餐味同嚼蜡,硬生生地辜负了食堂和美食。筷子还没有放下,就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说T失踪了。
朋友和T的爸爸是同学,他曾多次委托我关照T,但我也常常觉得辜负了他,因为任凭我怎么努力,总是无法靠近T的心,甚至捕捉不到T的问题。T一轮又一轮地情绪波动,不断地搅起家校之间的互动,主要是我和T妈之间的交流,然而每一次的沟通都是那么无效,也无力。
第一次见到T,是在教学楼一楼的打卡机面前,打卡机发出“huangqianlei,早上好”的声音时,她笑了,说,“老师,你不是叫huangxilei吗?”我也笑,“机器认不出多音字。”那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学生,但我记住了她甜美又灿烂的笑。
后来,我成了T的班主任,她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从高一起她就很期待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我也对我们的未来充满信心和期待。
可是到今天,我似乎渐渐失去了教育的勇气。在食堂里看到T远远走过来的时候,真的有“远远”的感觉。那是我们的心理距离。
和T一起去门口等她爸爸,还有一点空闲时间,我牵着她的手,去了西门的小卖部。一间很久很乱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卖部。女主人躺在躺椅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她慵懒地和我打招呼,不到算账的时间,她就一直这么慵懒地躺着。我也有一茬没一茬地和她瞎聊着天,聊着卫龙小辣条。算账的时候,女主人盯着T看,我笑笑说:今天我带来的是我的假女儿。女主人似懂非懂地回应:挺好挺好。T的表情也稍稍明朗。
T爸来了,在朋友陪同下过来的。T爸问T要不要回家,T犹豫了,杵在阳光里,不言不语。初冬的午后阳光很暖,四个人同时陷入沉默,有一种微微窒息的尴尬。T开始掉眼泪,弓着的背似乎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要不,我们先聊一聊。”我努力扶起T,想打破僵局,T爸和朋友迅速转移了场地,给我们留出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对话是从“难以对话”开始的,我开门见山地和T说起自己帮不上忙的无力感。认识快四个月了,经历了无数次的对话,却始终不知道怎么为她提供支持。
T说她感觉到我在“推开”她,因为我没有给她明确的下一步行动指示,而她来找我,就是相信我能告诉她下一步她怎么做,可是我没有给到她。
“那你要解决什么问题?”我问T。
她一直掉泪,她说她不知道,只是不开心。
我和T聊起我围绕她所做的田野调查。为了更靠近她,我曾经做了组员调查,寝室室友调查,任课老师调查,合唱团小伙伴和指导师调查,前任班主任和任课老师调查,还有家庭调查,然而我始终没办法把碎片化的信息编织起来,因为T周期性的情绪崩溃和不聚焦的对话会把我掌握的信息搅成浆糊,让我束手无策,甚至陷入恼怒。
我问T,你觉得我下一步可以做什么?或者,你希望你身边的谁为你提供支撑?T又哭又笑,说自己当下想要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懂为什么要活着,想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一切都不再纯粹了。
“也许我不太懂你,但是T,我虽然也不知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我还是非常努力地活着,我只需要明确一点,我想让自己开心地活着,这样我身边的人也会因为我的快乐而快乐。”我决定绕开T的灵魂拷问,回到自己的自我暴露。因为之前无数次的对话,一旦我进入T的话语体系,我们的对话又会陷入一个死循环,然后不欢而散。
“可是我做不到像你这样,我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失败的人,没人喜欢我,也没人要靠近我。”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那我之前的努力在你眼里算是什么?”
“你是为了朋友。”
“我承认,我当然首先是为了我的朋友。但是我仅仅只是为了朋友吗?如果我想像朋友表达善意,我根本无须借助你,何况你还是一个这么难以接近的人。”
“你也觉得我难以接近了?”
“是啊,每次你来找我,我以为是一个对话的契了,你却会把自己的心门关上。就想你妈妈描述的感觉一样,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家,以为可以好好聊聊,结果你却把门锁上了。这种被拒绝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妈妈她明明有钥匙,她明明可以开门进来,是她嫌我麻烦,她本来就不愿意陪我解决问题,我确实就是一个麻烦。”T边说边哭,鼻涕眼泪滂沱。
“如果我把门关上,那就代表我不愿意被打扰。而你把门关上,是在考验你妈妈会不会用钥匙把门打开。我们之间的想法竟有这么大的不同,我确实不能理解到你。”等她情绪稍微平息,我轻轻地说。
“你不理解我的想法,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妈妈,她的侵略性让我窒息。”
“侵略是指态度,还是行为呢?”我有点好奇。
“主要是态度。所以我不要回家,回家只会更加难受。”
“那今天你打电话给妈妈,说自己要回家,现在爸爸来接了,你又说不回家。那你能告诉我你想怎样呢?”
“我无处可去了。所以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你这么说我会担心你的。”
“你放心,我去年爬过楼顶,现在已经没兴趣干这样的事了。”
“那我能理解为你在给我承诺吗,你在学校里不会乱来的。”
T沉默。这个时候,T爸走过来问:你要不要回家?
T埋下头,低低地说:我不知道。
T爸说:那我回去了,你要回家的时候我再过来。
T依旧沉默。我挽着T说:如果回家不能解决问题的话,跟我回教室上课吧。没有决定也是一个决定,对吧?
T没有情绪地任由我挽着。T爸站在原地,等着T做决定,就像在等待一份判决。我对T说,你先回教室,我和你爸爸单独聊几句,可以吗?
T摇头,她说:你陪我去教室吧。
T爸转身离去时,我似乎感觉到他的轻松。
……
两节课后的课间,T来我办公室,她说:Sally,我买了漂亮的贴纸,我想帮你贴上。
“贴哪里?衣服上可以吗?”
“随便哪里都行。这是一个认证。我可以把你贴满。”
“认证的话,一个就够了,那我这件衣服岂不是不能洗啦?”我调侃T。
我送给T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自己的心灵舒适自在,跟人交往自然就会更加亲密无间。——TO T。T接过纸条,说,“你在上面写上Sally的签名好吗,我想好好保管。”
我很慎重地签好名字,T像一个乖巧的小女生,细致地棒我贴好贴纸,笑容温暖,心满意足。
教育,发自内心。如果我们的灵魂状态能投射到学生的心灵,我们的工作大概会减少很多痛苦无助和混乱恼怒。
教学的勇气,在于我们有勇气保持心灵的开放,即使力不从心仍然选择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