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68岁,身体硬朗,笑声浑厚。她打麻将“哗哗”如流水,走路“呼呼”似生风,种菜“啧啧”地葱郁。
唯独我这个不争气的三女儿,三十出头却整天病怏怏。
母亲很少去医院看我。有一次,她指着我左臂上被自己咬得深紫的牙痕,把煲成泥的黄瓜汤碗狠狠地往床头柜上一砸,“你就这点出息?娘种地养鱼喂猪砍柴送你去读书,书上就是教你这样活的?还不如我这大字不识的土农民!”
母亲走的时候,白色的病房门因为她的用力推放,来回拉扯旋转了好几次。我抱紧膝盖,将头支撑在两腿间,看母亲离开,说不出一句愤怒,掉不出一滴眼泪,忆不起一丝往昔。
也许,自闭症患者就是这样,自己走不出来,别人闯不进去。
母亲的菜园,就在我病房斜对面的一块平地上。推开窗,就能看见紫色的茄子花,黄得灿烂的丝瓜花,倔强葱郁的南瓜藤伸长脖子,像受伤的灵魂,囤积所有的力量,将藤蔓朝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延伸。
母亲在菜园的时候,我常常站在纱窗后,看她“啐”一下口水,在两个手心快速摩擦后,捏紧锄头把,身子上下起伏,锄头竖过头顶再落下。“噌,噌,噌……”的声音伴随母亲“哏,哏,哏……”的每一次攒劲,一片枯黄的地就被母亲翻成清新的带着湿气的黝黑。
见我从病房走到她的菜园,母亲指指旁边的茄子地,“来得正好,茄子长势正好,有四五个刚好能吃,你去摘了,咱娘儿俩中午炒来吃……”又弯下腰,继续挖她的地。
近距离看母亲,她灰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她不再说话,只是腮边的咬肌更突出,锄头挥得更高,挖地的声音更闷响,好像对土地充满仇恨。
我蹲在茄子地,将掉在地里打蔫的紫色小花一朵朵捡起来,捧在手心,咬在唇边,咀嚼一朵花的凋谢,咀嚼一场花事的氤氲。
茄子躲在肥大的叶子下面,蒂把细长,身体浑圆,浑身炫紫,色泽鲜嫩。小时候,我们姐妹五个,常常借帮母亲洗茄子为借口,用双手捧着圆圆的茄子,在水里欢快地搓动,茄子就会发出“吡吡吡……”的脆响,母亲看我们玩得欢,并不着急把茄子切成细长的丝,“你们这几个淘神鬼,幸好我把蒂把上的刺清理干净了,要不然,叫你们刺的哭……”扭过头,又开始忙她自己的。
手抚摸着茄子蒂把上的刺,我忽然内心欢喜起来。
它牢牢地附身茄子顶端,呈三角形朝外展示自己的锐利。食指轻轻划过,在螺纹上居然可以留出一条细小的血迹。
母亲赶过来的时候,我的手腕已经在一个个茄刺的摩擦下,殷红一片……
母亲撩起她的上衣边,“呲,呲,呲,”一条白色的布条牢牢的缠住了汩汩流出的鲜血。
“三囡,你要娘怎么办?你说你要娘怎么办?娘不是医生,娘治不好你的病!娘没读一天书,讲不出书里的大道理。可是娘知道,婚姻它不是你的命?你的命是娘给你的!要还,你得还给娘,那个混蛋取不走!你和他早散早好!我的三囡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嫁了……”
一生坚强的母亲,抱着她三十岁因一场婚姻深度抑郁的三女儿,在她郁郁葱葱的菜园哭得像个孩子……
我终究没有说一句安慰母亲的话。她的责骂让我明白,我是该脱下这身大几号、蓝得发旧的竖条纹病服了。
——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好的医生。精湛的医术,是我们内心的彻底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