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我走近猪的世界,旁观它们短暂的生命,进出猪圈,上下货车,进入屠宰场。
我不晓得,对这种安排,它们是否满意。
不过,这不重要。猪的情绪,影响不了行情,挡不了迟早落下的屠刀。
横竖都要挨刀,何不高兴一点?做猪,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一
在我看来,猪的生活安逸得让人嫉妒,没有不开心的理由。
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困了睡瞌睡,饿了吃饲料,渴了有水喝,冷了开地暖,热了吹冷风,病了还有免费医疗。
算得上是生有所养,育有所长,病有所医。
如果不是最后要挨那一刀,我都愿意在猪圈里混吃等死。
这样想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面,记录一些猪的死因。
听着敲键盘的啪啪声,厚重的历史感充盈了我的心头,觉得自己在记录一群猪的编年史。
等到它们走完一生,记录的内容如果打成册子,给人感觉像是皇帝的起居注:老家南阳的、绵阳的、资阳的、成都的,远离故土来到异乡,吃什么牌子的饲料,每天吃多少,每天增重多少,猪群有无异常,诸如此类。
我的工作是观察它们。它们的使命是活着,直到被宰杀。
不是每头猪能完成这个使命,有的没有被宰来吃掉,就倒在了2020年的寒冬。
各种各样的花式死法:天冷死、胀气死、打架死、肺炎死、肝病死、心脏病死、断腿、脱肛。
从胚胎到死亡,猪的一切都都被纳入了工业流程,流程会让人觉得可控,可控会给人带来安全感。
人们需要这种感觉。
这里大概有两类猪:一类只负责生育,不断地繁殖生产;一类只负责长肉,排着队进屠宰场。
后者叫育肥猪,主要负责长肉,从小被阉割,没有那种世俗欲望,情绪温和而稳定,顿顿营养餐,天天996,一门心思增长体重。
负责生育的猪有两种,是行业的核心生产力,主要工作都围绕那种世俗欲望展开。
一类是种公猪,一类是母猪,它们任务艰巨,责任重大,肩负着族群的未来。听说种公猪这种动物后,我的同事心动了很久,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为自己不是公猪而惋惜,连参加选秀的机会都没有。
公猪被细分为两种,一种叫采精公猪,另一种叫查情公猪。
采精公猪大多为纯种杜洛克或者约克猪,从国外乘专机来到中国,支援中国生猪事业的发展。它们终其一生也见不到真正的母猪,所见皆为各式母猪模型,也可能是人类的角色扮演。
人类为公猪制造虚假的希望,支配它们的世俗欲望,以此取到猪精,拿去给母猪配种。至于惨不惨的,见仁见智吧。
母猪会按猪场的计划,被安排发情排卵,启动计划的是查情公猪。
顾名思义,这是猪中渣男。
查情公猪多为月龄12个月以上的青年公猪,气质出众,对母猪而言,具有绝对的魅力。猪场要多备几头,不是所有母猪都喜欢同一头公猪。
公猪和母猪在人的安排下会面,公猪被装进一辆带围栏的推车,在万猪瞩目中隆重登场,堪比偶像巨星的待遇,被推着缓缓经过翘首以盼的母猪群,彼此隔栏相望,引起骚动。
这个场面让人想起追着爱豆疯狂尖叫的场面,那么近,那么远,似乎是诱情模式在人身上的体现。
母猪的诱情效果需要饲养员按流程检查。
这个时候,真正的技术来了,饲养员会按照操作手册的指引,模拟公猪的姿势,骑跨在母猪背上刺激它,支配母猪的世俗欲望促进排卵。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母猪排卵、配种、产仔,与姐妹比拼绩效指标:每头母猪每年生产的上市肥猪数量。
母猪生完六胎后,大概是两三年后,同批次的公猪也年老体衰,精子质量不如从前,两者都会面临出局的命运,不知道被哪个倒霉蛋吃掉。
二
第一次去屠宰场,我见到了许多外地车,挂着陕西、山西、河南牌照,挤满了屁股圆润,皮毛白净的肥猪。
这些外地猪大多前两天下单,运输到内江屠宰场时,行情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差。
傍晚时分,小猪贩围在车前,边挑猪边还价。运气好的时候,来的猪多,大猪贩相互斗气压价,小猪贩有机会买到便宜的好猪,以备宰杀,
屠夫进入车间工作大多在凌晨,他们是猪的终结者:一手握着钩子,一手握着尖刀,钩子勾住猪下巴往上抬,暴露其颈项,尖刀即刻跟上,一击毙命。
我观摩过一位终结者作业:缓缓抽出尖刀,轻抵猪颈推入,而后于关节处或轻划,或轻旋,肢体随之纷落,就像用利刃切豆腐,圆润而丝滑,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刀入猪身,若无厚入有间,游刃而有余。庖丁解牛也就是这样吧。
猪被杀之后,继续按照流程精细化分割,内脏、猪头、猪身,分成两半的猪身会被挂在最外围的车间。
4点左右,猪肉佬的三轮车呼啦啦来了一片,把分割完毕的猪肉,装回菜市场,开始一天的生意。
这个时间点,余总常醒来。他从16岁开始干这行,早起已经成了习惯。
2021年正月初三,余总带着赶猪队来猪场买猪,领头的是绰号“黑狗”的老人带队。
猪被赶进车厢后,黑狗也要进去,跟它们挤作一团,弓着背用耳标钳在猪耳朵上打孔钉耳标。等他从车厢出来,衣服早就沾染了猪味和猪粪。
赶猪队的成员大多是中老年,收入还不错,一车60头猪,打一头耳标就有5元左右的收入,“黑狗”这样的熟手,出工价钱要是低于四百元,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据说有猪企开了近万元的工资,想收编他,结果被拒绝了。
行业的顶端的大猪企集中了大部分权力,他们以猪为中心,设计了一套系统,一年365天,稳定输出各种猪,以此支配猪农和猪贩,借此在资本和金融市场呼风唤雨,获得更大的权力。
站在猪的立场,自己养活了产业上下游多不计数的人,还把权柄给了猪企。站在人的立场,改善了圈舍条件,提高了猪的生活品质,为猪群未来发展做出了指引。
怎么说呢,都有道理,说不清楚。
立场迥异,人猪殊途。
三
对猪来说,猪场既有工作,也有生活,是它们呆得最长的地方。
几年前,我在红星路159号上班时,喜欢站在窗前,看着人群踩着饭点涌上街头,挤进饭馆觅食的场景,很容易就联想起猪。
以我年少时的经验,猪群们也是这样,一到饭点就哼哧哼哧,招呼人来投喂饲料。
时移世易,等我再次喂猪,早就物是猪非事事休了。
就像开头说的,智慧的人类在猪场装备自动投喂装置,猪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彻底告别了为争一口饲料,打得头破血流的 悲惨命运。
当然,现在的生活也有一点不好,只剩下睡和吃,思想水平境界很难得到提升,比如健康的猪会对病猪痛下杀手,就因为病猪身上有种异味,它们不喜欢这种味道,觉得会带来灾殃,从而对病猪发起攻击。
为了化解猪群的矛盾,一个猪场老板,专门请了一个练家子坐镇,负责圈舍的安保工作,发现有斗殴的迹象的,立即上前制止,以情化之,以理晓之,实在无法调和,就分而治之,病弱猪被关在了一起。
这位老板以前在香港、澳门赌场混,大场面见惯,猪群这点冲突,洒洒水啦。
这两年非洲猪瘟病毒凶猛,新建的猪场大多在风光秀丽,人烟稀少的地方,以免频繁接触外界。此类新建猪场所在的地方特别适合养生,有兴趣的可以跟着猪场点位,来一场说走就走养生之旅。
我在春夏之交去过山里的猪场,沿着公路盘旋而上,一头扎进茂密的竹林,七弯八拐后才得见猪场门口。
竹林和灌木丛把猪场包围起来,竹笋破土而出、鱼腥草正在开花。
文艺青年们念兹在兹的诗和远方,在猪场里外都有。
还有一座猪场在山腰,山那边是云南,这边是四川,附近泉水叮咚,比农夫山泉更甜;树木遮天蔽日,即使酷暑时节,林下也一片清凉,凉风悠悠。
山下有个因修铁路而繁荣的村子,村里最醒目的建筑是幼儿园。
村民们在一家企业的帮扶下养牛,养大后这家帮扶企业再进行回购。
我想留在这里养牛,问不可以算我一股,接话的老人家政治觉悟非常高:才宣布了全面脱贫,哪里还有贫困户呢?
我想去山明水秀的养殖场,曾向公司申请入驻,但未能成行。
伟哥去了猪场,这是他的老本行。
十八九岁的时候,他认识一个女网友,冲动之下,远赴成都见面,从此就沦陷在在了养猪场打黑工。
那个女网友是他后来的老婆,那家猪场是他老丈人的家业。
近二十多年的猪场生涯,伟哥深得中西兽医的精髓,望闻问切,注射针剂,外科手术,几乎没有不会的。
有一天,他分享了几张猪屁股特写对比照:术前菊花绽放,术后菊花残血。
在封闭猪场里,不是每头脱肛的猪都有造化,能遇到伟哥这样的神医。
现在非瘟病毒严重,猪场大多封闭,猪不出栏,人不出场,人和猪都要与外界物理隔绝。
一些猪界大厂条件很好,猪场内有文娱设施一应俱全,可以打篮球、桌球、乒乓球;
其他的中小型猪场就没那么好命了,人猪毗邻而居,睡觉时都能听见猪的呼吸。
从猪场回来后,老杨向我说起,有好几天晚上,成百上千头母猪春情勃发,在冬夜里集体发出花痴的声音,搅得隔壁的他心绪不宁。
被阉掉的猪为何会发情,这是一个谜。
四
我初次外出买猪,是在仁寿识经镇一个村子,7个车次,400来头。
猪场上猪通道太陡,猪只不好赶,一眼不合就趴下,纹丝不动。
因为运回去还要继续育肥,司机不能过于粗暴,以免激化人猪之间的矛盾,对猪造成伤害,只能耐着性子,以情绪抚慰和疏导为主。
有位司机大哥极有才华,发起了“带幺妹回内江”的运输行动。
他守在猪旁边,一边轻轻抽打,一边说尽好话:哎呀,幺妹好乖哦,走嘛,幺妹,哥哥带你回内江。
看热闹的几个大姐,忍不住哄堂大笑,“幺妹”们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挤上去专用车。
后来又去了泸县一个猪场,坐落在一个山坳,旁边有一片湖,水草丰茂,白鹭纷飞,地图定位这里叫洗布凼。
每天入夜时分,在35度的高温里,为免生猪病毒的传播,赶猪队要身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至少12小时,就像置身桑拿房一样。
明月东升时,我们开始装猪。夜越来越黑,月越来越亮,照着猪和人。怠速的货车在山坳里轰鸣,夹杂着蛙鸣、虫唱、猪叫。
我一时间有点恍惚,羡慕起这批猪的待遇来:全程9.8米的空调车运输,保障途中生物安全和舒适,以让它们心情愉悦,尽快适应新猪场的生活。
是人在设置猪,还是猪在设置人?
2019年,猪价一度飙升到40元/公斤,要知道平常年份最多也就20左右。即使一年后,价格回落,一头猪的利润也高达1000到2000元,正儿八经的暴利行业。
暴富的故事一个接一个,说有人在非瘟后低价盘下一个母猪场,运气好母猪全部活下来产仔,转手就赚了近千万。
这种故事,容易让人得红眼病。
雷布斯的名言一语成谶:站在风口上,猪都可以飞起来。
我既想成为这样的猪,又怕成为这样的猪;风总会停,飞得越高,摔得越痛。
2002年,高三语文模拟考试,阅读材料有这样的内容:一只猪脱离了人类的安排,爬上房顶揭瓦,学汽笛声叫,和人类从容对峙,成为二流子的故事。
在我以往的喂猪生涯中,从未见过那样的猪,这个材料颠覆了我的认知,让我大为震撼,很想跟那头猪偶遇,一睹风采。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篇文章叫《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作者是王小波。
他说自己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置若素的人。却从来没见过谁敢像那头猪一样,无视生活中的设置。
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没见过他说那种猪。
也许,它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
特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