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客厅桌子上有一台欧式仿古电话,旁边有一张他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一反常态地抿着嘴唇,扭扭捏捏,显得很羞涩。母亲比他高,这在外人看来并不是十分的般配。拍这张结婚照时,他一个劲地让母亲低些,拍出来一瞧,母亲还是比他高个小半头。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帅,棱角分明,颜值颇高,个子虽不高,好在有一张还算清爽的脸庞。骨子里的父亲,是一个外向、好胜的实践主义的人物。十七八岁的他,满脑子的闯荡世界——什么拜师学手艺,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还有一帮他们这样的热血青年,谈创业,谈抱负,谈未来。
结果现实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他的第一个工作是做伐木场的小工,脚踩大地,肩扛木石,白天是烈日当头,晚上呼啦啦的风就把帐篷吹得上晃下摇。师傅倒是拜了一个,不过光给父亲活干,从不教手艺的。
几年几年的干下来,父亲除了一身的顽劣疾病,没留下什么。就这样熬到了25岁,终于赶上农民工进城的大潮,父亲也没想着挣什么钱,学个手艺混口饭就行了。
那会儿工地上平时干活多、干活重的甲等小工,到了晚上可以优先多干几个时辰,多挣些工分。为了多挣那几个工分,父亲也当上了甲等小工。父亲身子并不壮,干了没多久就扛不住了,只得凭着几个老乡的关系,转行做了装修的工程。
装修在那个买面都要用面票的时代,绝对是稀罕事,父亲因为投机投得巧,倒也笼络了一部分顾客,每年都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工程,腰包里也开始有了盈余,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在城里立足了脚。
外来的老乡看父亲挣了钱,个个红了眼,口里说着要跟父亲合伙干,心里一个个恨不得把父亲生吞活剥了。一天,几个老乡把父亲引到一个旧城区的老房子里,二话不说就亮出了家伙,父亲性子拗,死活不从他们的意愿。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半张脸都有热乎乎的液体往下淌,吓坏了我们娘仨,但好在只伤到了表皮。日后每看到父亲眉间忽现忽隐的月牙形伤疤,心里总有一种喘不上气的知觉。
上个月接到母亲一通电话,她带着哭腔说儿子你回来吧,你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我问她情况严重吗?母亲说肋骨断了几根,检测报告还没出来,人现在还昏迷……这可咋整?然后听筒另一端传来母亲极力压抑却还是忍不出发出的哭声。我说妈你先别哭,我马上就回去。
挂掉电话就订机票、收拾行李,打电话请假,赶到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母亲在医院门口接我,她穿着一身极其不搭,一看就是随手抓起就出门的衣服,黑着眼圈,目光呆滞,看到我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说父亲除了四根肋骨骨折肺部也戳伤严重,还有少许的积液。跟着母亲进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忽然发现这个自私、性子倔强、孩子脾气的男人终于也是老了。
早知道父亲生了白发,走近一看,还是吃惊。它们在染过的栗色毛发里密密潜伏着,不是一些,不是一层,而是很多很多。母亲凑上来,小声说:你爸染发那会儿我还笑话他,这么大岁数了还臭美……后来我听他老哥们说,他染发是为了能站在我旁边不显得老,你看他是一心机多重的老头。
对于父亲变老这一事实,我十分慌张,我全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父亲老了,怎么办呢,他不是不会老的吗,始终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始终头脑灵光擅于钻营。去年他陪我去美国拜访一位老师,此前他从没出过国门,但第一次从新泽西去纽约,在我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情况下,他硬是凭着超强的方向感把我领到了学校。
一直以来在他的庇护下,我心安理得地羸弱着,回避着现实中需要担当的大部分问题,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有这样一个恒定定律:爸爸认得所有的路。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这样想了?我想,从他自脚手架掉落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变成了需要爱的小孩。我得试着去庇护他了。
出院后父亲的免疫力大不如前,记忆力也开始大幅衰退。有天他陪我去医院补牙,说,牙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好了?我说前几天开始的,你还陪我来过医院啊。他茫然,一定要我详细描述当时的场景,他才能拼凑出很隐约的影子。哦,他迟迟疑疑地说,有点印象。
昨天他和母亲因为饺子包什么馅吵起来了,我赶回家看到二老眼红脖子粗的,忙劝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父亲见我进来了,像小时候我被母亲追打时跑到他身后那样,跑到我身边,语气悲戚,神态可怜,向我求助、装无辜。我笑笑,问他为什么吵架。
他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口水从嘴唇里流将下来。我知晓他是有什么事着急告诉我,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后来他才张皇地摊手道,啊,忘了。手掌无辜地蜷缩着,继而狠狠责怪自己的记性,那副愧疚无措的样子,令人鼻酸。我赶紧说没关系哦,不管是因为什么,一定是母亲大人的错对不对,我们罚母亲晚上给我们做饭好不好?
过了几天我得再回去上班,父亲母亲一早就帮我忙活这忙活那。去机场一个小时的路,我们仨走了两个多小时,父亲说母亲慢,其实我发现,是他拖延着时间,在一句一句插科打诨中慢慢走着。
朱自清写父亲的《背影》,“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已颇心酸,然而父亲看儿子出行的背影,或许更为疼得厉害吧。
离行前在机场大厅候机,路过一家肯德基店,父亲忽然扯着我的袖子,眼巴巴地瞧着里面货架上垒得高高的鸡块、汉堡,我只当是父亲想吃了,点了两个分量颇足的套餐,摆到他面前。吃得半饱的我再抬头,发现父亲什么都没吃,过了好半天我才想起父亲是从不吃洋快餐的。无奈只好连吃了两份套餐。
上飞机后,想起父亲刚才的奇怪举动,脑子里好像嗖地一下子有什么东西穿堂而过。我忽然想起家乡那座小城第一家肯德基开张的时候,每天上学路过肯德基,我都要拉住父亲的手站在餐厅门口闻着香味犯一会儿馋,那时候的肯德基成了我们爷俩公认的奢侈品,只有家产颇丰、势力深伟的人才能大快朵颐。
父亲答应我一百次考得好就地我去吃,但却没一次兑现过。终于有一天,父亲拿着一笔为农民工结账的工钱,说什么都要带我尝尝鲜。一路上父亲的眉毛拧成了麻花,脸色忽明忽暗的,我那时候小,不知道父亲的境地,自顾把汉堡嚼得满嘴生香。吃了一半父亲说家里有客人来,让我吃完和朋友玩一会晚点回去。嗯,我头也不抬地搅拌着手里的土豆泥。那天晚上父亲被那个农民工堵在回家的路上,头上挨了一板砖,回家却跟母亲说是不小心掉进臭水沟,磕了脑门一下。
爸爸啊,有些事我们都得承认,你老了。我好像也陪着你老了,我知道有些话我们都不太容易说出口。
我爱你。
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