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还没醒,春雨已先一步漫过青石板。我总觉得,这季节的雨该是带着字的——是草木在泥土里写的诗,是旧瓦当接住的平仄,是光阴浸在水痕里的絮语。
一、雨脚初叩时
最先感知雨意的是风。它挟着半分料峭半分暖,卷着去年的柳烟在巷口打了个旋,便把雨丝从云隙里牵了出来。起初是极细的,像谁抖落了满袖珍珠,落在青砖墙的苔藓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滴在晾了半干的蓝印花布上,便成了锦上添的细巧水纹。
菜市场的塑料棚顶最先奏起乐章。卖韭菜的阿婆把沾着泥的菜码得齐整,雨珠顺着她鬓角的银发滑落,在秤盘里敲出细碎的叮咚。穿校服的少年踩着积水跑过,书包上的挂件甩出银线,惊飞了蹲在竹筐边啄米的麻雀。此时的雨是活的,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新翻泥土与油菜花香的和弦。
二、草木的应答
春雨最懂草木的心事。你看那株斜倚石墙的玉兰,花苞尖上凝着水珠,像是攒了一冬的话,正借着雨水慢慢说与风听。去年扦插的月季冒出了红褐的芽尖,叶片卷着水珠打颤,像初生的婴儿攥紧拳头,却又在雨丝的摩挲里渐渐舒展。青苔从砖缝里漫出来,给老墙织了件翠色的毛衣,连砖雕上的瑞兽都跟着沾了灵气,眼睛里凝着的水珠,倒像是要落下的千年泪。
夜里的雨更添了几分温柔。关了灯的窗台前,能听见雨丝滑过玻璃的私语,像母亲在耳边哼的眠歌。次日晨起推窗,满世界都被洗得发亮:晾衣绳上的雨滴成了水晶帘,晾着的白衬衫兜住几缕晨光,竟像是把彩虹穿在了衣襟上。就连巷尾那棵疤结累累的老槐树,也在雨后抽出了新叶,嫩绿的叶芽缀满枝头,像谁把星星剪成了碎末,撒在春的信笺上。
三、光阴里的水渍
春雨总让人想起旧时光。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祖父会在雨落时搬出紫砂壶,看水汽与雨丝在天井里缠绵。他说雨水是天送的茶引子,煮开了泡新采的茶,能喝出整个春天的鲜。那时的我不懂,只记得檐下的雨帘里,祖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的水洼里,碎成一片一片的光阴。
还有一次在江南,撑着油纸伞走过雨巷,鞋跟叩在麻石板上的声响,和着雨丝打在伞面的韵律,竟像是走进了戴望舒的诗里。墙头探出的杏花沾着雨,胭脂色被洗得愈发清淡,却在水珠滚落时,让整座老宅子都有了心跳的声音。原来有些风景,非得沾了雨气,才能在记忆里酿成永不褪色的画。
四、待晴时的留白
雨停后,阳光会以最动人的姿态登场。瓦楞间的积水折射着七彩光斑,落在晾衣绳上的蓝布衫便有了会流动的虹;草叶上的水珠滚进泥土,惊醒了蛰伏的蚯蚓,在湿润的小径上留下银亮的痕迹。此时的世界像刚完成的水墨画,浓淡相宜处,皆是春雨留下的留白。
有人说春雨是天公的泪,可我觉得,它更像是一封未写完的信。那些落在人间的雨丝,是句读,是顿笔,是等待被读懂的温柔。当我们在某个潮湿的清晨,看见嫩芽顶开砖缝,看见蜗牛背着壳爬过苔痕,便懂得了春雨的深意——它从不是匆匆的过客,而是带着整个季节的期待,在光阴里写下绵长的注脚。
临窗久坐,看雨丝渐歇,晾在绳上的白手帕正被风轻轻翻卷,像是谁在对着天空挥了挥衣袖,抖落了满襟的星子与诗句。原来最好的春天,从来不在别处,就在这一场场落雨里,在每片沾着水珠的新叶上,在每个愿意俯身倾听的清晨与黄昏。